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你也是蘑菇吗 作者:爱荔丝 文案: 某臭名昭著的大忽悠捡了个刚修得人身的小蘑菇精,自此,家里的恩格尔系数每月飙升。 “这是什么?可以吃吗?” 她指着柜子上的音响。 “唔,这个好香!可忒硬了点……” 她连壳嚼了半盆小龙虾。 他微笑着合上外人脱臼的下巴:“能吃是福,我养得起。” * 当被问起婚姻恋爱观,他曾斩钉截铁道:“我不会爱上谁。” 可在发现自家蘑菇也许会被什么不知名人类大猪蹄拐跑后,他咬牙切齿地想——真香。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都市异闻 成长 主角:沈歆,晏方思 ┃ 配角:各路神仙妖怪 ┃ 其它:现代仙魔 【卷一:故人愿】 第1章 人间 料峭的春寒中夹着牛毛似的细雨,薄薄的一层附着在青黄的叶面。愈发多的水珠团聚至一处,叶片承不住力,往旁边一斜,水珠便顺着叶的脉络砸在一朵白胖鲜嫩的蘑菇伞盖上。 “好……疼。” 幽深无人的小巷里冷不丁传来一声含糊的轻呼,致使方落足此处觅食的麻雀受了惊,连滚带爬地扑棱去别处。 一只沾着泥巴的手自草木丛生处冒出来,抓住矮树的树杈,晃下一树的露水。叶与叶的缝隙间依稀可见一张沾满灰土的面孔,瞧不清五官的模样。原来是个探头探脑的少女,赤着身子匍匐在矮树后面,借着露水将自己身上的污泥一点点洗去。 她左捏捏右掐掐,似乎对自己的身体感到新奇,忽而想到什么,灰不溜秋的小脸一红,连忙伸手扒拉了几片阔叶遮住身体,才扭扭捏捏地立直。 好在这个点刚刚天亮,这又是条荒芜的小巷,鲜有人至。她一路捡了些杂草把自己细致地裹成个粽子,光脚踩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往外走。两面是并不十分高的白墙,乌瓦堆叠在墙头,墙面裂缝中嵌了些弯弯绕绕的藤,虽未长叶,却已有种衰朽感。 要去哪儿呢?她先前与师父离散,后又为修炼陷入沉睡,刚修得人身醒来,不知今夕是何年,亦不知师父现今住在何处,一时似乎无处可去。但无妨,妖怪都是习惯漂泊的,天下既大,四海可以为家。她不能给妖怪丢脸。 走出小巷,又绕进另一条巷弄中,有一些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或是无休止的婴儿啼哭穿墙而过。她恍然间意识到,这里的一切与妖界相去太远,竟是实打实的人间。她起初有些慌张,可随即安慰自己:此刻她可是化作了人身,同那些人间的小姑娘长得一模一样,他们认不出她是妖,自然不会对她喊打喊杀。 正这么想着,前方转角处突然传来惨叫似的一声“嘎吱”,她悚然一惊,闪身贴到墙根,心想:人间果然也是障碍重重。 是扇破旧的木门,惨叫半天勉强咽气了。门从里打开,一双穿着黑布鞋的足迈下一级低矮的石阶。 门挡不住些什么,她恨不得变成一朵蘑菇长回地里,可还未等她化原型,鞋的主人先一步发现了她。 是个人间的小姑娘,朝她走过来了。 她安慰自己,没什么好怕的,打不过跑就是了。 人间小姑娘生得竟比她还要矮小,步伐也并不稳健,脚边紧跟着一只大花猫,似在为她保驾护航。 小蘑菇紧紧贴着墙壁,大气不敢出地看她走到自己跟前。 人间小姑娘问她:“孩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肚子饿吗?”人间小姑娘的脸像个皱巴巴的苹果,同她说话时向上扬的嘴角令那些纹路更深,但小蘑菇不觉得难看,反而莫名感到熨帖。 她动了动嘴巴,从喉咙里发出一个不像样子的音节,似乎与方才门的惨叫声颇为相似,羞得她赶紧闭紧嘴巴,站得更直了一点,仿佛要接受责罚。 而人间小姑娘只是摸了摸她的脸颊,将泥土拂去。随后那些皱纹蜿蜒成更加好看又暖和的模样,“前头是我家,你先进去坐会儿,等饭好了再吃几口垫垫饥,好么?” 她点点头。 人间小姑娘的步子很慢,一瘸一拐的,走几步就要喘口大气。小蘑菇思索再三,犹豫地伸手给她,她笑着扶上来,领小蘑菇进门。人间小姑娘的家不算大,有个露天的小院子,因此很潮,屋里弥漫着一股霉味,混着星星点点不知名的花香。几只小土猫先后围上来,跟大花猫打过招呼后绕着人间小姑娘转圈圈,她一一摸了它们的脑袋,叫它们“乖孩子”。 小蘑菇方才也被抚摸了脸颊,不知这“乖孩子”中有没有她的一份,心里竟也跟着美滋滋地乐了。 人间小姑娘领她坐在卧房的床榻上,先是给了她一碗干净的水,再用热毛巾替她擦净脸,又去柜子里翻了套像样的花袄和棉裤给她,“这是准备给我孙女十八岁成人穿的,给她还早了些,配你却合适。赶紧穿上,别着凉啦。”她指着窗户外面能望见的另一间卧房,里面四仰八叉地躺着另一个更年幼的人间小姑娘。小蘑菇想着,该叫她人间小小姑娘。 水很好喝,温热又甘甜,小蘑菇两三口就喝了个精光,而后捧着人间小姑娘给她的花袄傻笑。这是她修得人身后的第一套衣裳,花花绿绿的,鲜艳又明丽。她飞快地扒了身上裹的杂草和树叶,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塞进厚厚的花袄和棉裤里,抚平衣衫上面的褶皱后又迫不及待地冲进厨房给人间小姑娘看。 人间小姑娘方生完火,边为她扣好系错的纽扣,边给她领口别上一朵的小白花:“真好看。这个花很香,戴着几天都不褪。”而后挥挥手把猫和她都赶离油烟。 厨房往外走便是大门,小蘑菇跟猫并排坐在门口台阶上等她。小猫们从门框滚下,打闹作一团,大花猫则孤高得很,只冷冷瞥她一眼,便自顾自在一旁舔毛。猫也爱臭美。 她想起人间小姑娘对她的夸奖,不禁偷偷笑起来。恰好地上有滩积水映着天空,她见四下无人,便凑过去瞧。水中映出的少女生着两道浓密的眉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大而圆,鼻头粉嫩,嘴唇饱满有珠,脸颊软又有肉。 据说大妖怪们最喜欢吃这般样貌的人,应当算漂亮的吧? 她笑嘻嘻地蹲下来同舔毛的大花猫讲话,“我好看吗?”大概嫌她的发音着实蹩脚,花猫别过脸去没理她,这令她十分挫败,不死心地调整了咬字再问,“你……说呀,我好看吗?” “好看呀。” 小蘑菇没来得及欣喜,便反应过来,这哪里是一只普通猫能有的声音?当即炸了起来,拖起花猫挡在身前。花猫倒是被她的举动吓了一大跳,扭了几下从她钳制下脱逃,顺便带上了门,留她与墙根处靠着的那个黑影在外面。 那人闲散地倚着墙,看上去颇为修长,身着宽大的黑色斗篷,整张脸隐匿在深深的帽兜下,唯有一截惨白的手臂从袖袍底下伸出来,两指之间捏着个什么东西。 她意识到那不是人,因他的气息被完全掩在斗篷下,便下意识把他当做妖。 于是她联想到从前有关妖怪吃人的诸多传说——大妖怪首先会挑好看的人下嘴,又闻他方才说自己好看,不禁瑟瑟发抖。 虽然她不用想就能明白他们之间悬殊的差距,但垂死挣扎还是必要的。 她战战兢兢地开口:“大、大哥哥,我不是人。” 那人低低一笑,“我知道。” 听闻也有妖怪爱同族相嗜,她更害怕了,鼻头一酸,当即要哭,忽而想起自己还是蘑菇时师父对她的教导,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哥哥,你、你不会要吃我吧?我不好吃的……蘑菇精最难吃了……” 那人闻言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略微偏了下脑袋,露出苍白而尖削的下巴和一张如弯月般薄而殷红的嘴。他拉长了语调,“我——为什么要吃你?” “你不是来吃我的吗……”她喃喃着松了口气。 “相反,我是来接你的。”那人一拂衣袖,走至她跟前蹲下,将两指间捏着的一件物什交给她,“我与你师父奚山道人是旧识,她有事在身,无法前来,托我在人间照看你一段时间。” 这物什散发着不知名的香味,下端是竹签,上方是一片扁平的、姜黄色的云。 她不知这是何物,举着竹签在眼前端详了许久,正要将其倒置,那人连忙握稳了她的手,“听闻你师父说她曾有一次带你下山游历,那会儿你还在做蘑菇,途径一家糖画摊头,你闻见香味嚷着要吃,可你一个蘑菇又没嘴,要怎么吃?之后,你便下定决心要修人身。你不记得了吗?” 约摸有点印象。她得知这等糗事师父还同别人讲,臊红了脸很轻地点了一下脑袋,伸出舌头在糖画尖尖上舔了一口。 这糖画实在是奇妙,薄薄一片,脆而芬芳。她吸溜着口水,喜笑颜开,“谢谢你呀大哥哥。”师父教导她为妖要讲究礼仪,她啃着糖画往一旁挪了挪,拍拍空出来的石阶,“你也坐呀,蹲着累。” 他挨着她坐下,手肘撑于双膝,侧身看着她。有光照进深深的帽兜,零散而吝啬地勾勒出他下颌、嘴角与鼻尖的轮廓。 小蘑菇糖舔到一半,渐渐地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盯了他半晌,满心好奇帽檐底下究竟是一副怎样的容颜。 他仿佛知悉她心中所想,特意低下头,好让她看得清楚些。 可他的帽檐太深了。小蘑菇看不真切,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沿着他下颌的轮廓往上,途经他的脸颊与颧骨,掠过他的眼睫与额头,握住黑色布料的一角,轻轻一挑。尾指勾住了几缕半长不短的乌发,在掀开帽檐的同时如同绸缎一样从她指间滑落,乖顺地垂至鬓边。 他的容貌展露在她眼前。面白唇朱,目含桃花,带着一种天生的妖异——然而上天似乎不容许这美貌太过张扬,便狠狠往上半脸刻进一道横斜的刀疤。 朝阳肆意洒在他无加掩饰的脸庞,残忍地将他每一寸容颜都照得明晰。而他神色未变,似笑非笑地望着呆怔的小蘑菇。 “怎么,吓到了?” 第2章 相公 除却糖画的甜香与领口的花香,有另一种香味丝丝绕绕地钻入她怀中。令她莫名感到熟悉。 小蘑菇愣着不知该说什么,揭他帽子的手指悬停在他侧脸颊边,沾了些凉意。指尖蜷了蜷,触到他的面庞,手掌便不知为何贴上去了。 她忘记去吮嘴边的糖画,只定定地望着他脸上的疤,用拇指的指腹去摸。他看上去没有生气,反而主动凑近了脸任她抚摸。她小心翼翼地抚过那道疤痕,心中被一种怪异的情绪填满,她咬着嘴唇,“疼吗?” 迎面阳光投射下来,他眼瞳的颜色柔和了些许,眼角的纹路让他看起来没有原先这么妖里妖气。他轻轻地说,“早就不疼了。” 小蘑菇动动嘴,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可她到底嘴拙,没说出来。 他点了点她的鼻尖,话音一转,露出几分委屈,“不过啊——男女妖怪大多嫌我丑,只看我一眼便跑得没踪。你也觉得我很丑吗?” 他脸上的疤痕并不狰狞,也不令她生畏,仿佛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图腾。她想,要是没有这道疤,他怕是比她师父还要好看一丁点;就算有了这道疤,也比她好看许多。 “不丑。”她几乎脱口而出,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润色这句干巴巴的结论,只得心不在焉地咬了口糖画掩饰心中忐忑。 他见她眼神左躲右闪,便缩远了些,重新将帽兜戴回去,“你不用安慰我了。” 抚过他脸庞的手指仍残存那种触感,她双手握稳了糖画,心跳得厉害,刚想否认,可又怕刺激到他,只咕哝道:“……我不会这个。” 他捂着脸,似被勾起了伤心往事,沉痛不已,“我三千岁了,自千年前被一个丑八怪劈成这般模样,就再也没有姑娘愿意当我老婆了。” 她眨巴着眼睛问:“老婆是什么?” “就是愿意陪在我身边的女子。” 她歪头思索,想到师父与他是认识的,也愿拜托他照看自己一段时间,换言之——她不就可以陪在他身边一阵子了吗?于是她抓起他的手,笑着说,“我陪你呀。” “你说……什么?” 她在他手腕处摸到了一把圆润的珠串,不自觉地用手去抠,“我不觉得你难看啊,我可以陪你的。” “你当真愿意?” 小蘑菇点点头,“愿意的。” 她的手被反握住,珠串卡在两只手中间,渐渐温热起来。那股莫名熟悉的味道愈发浓郁,似乎是从他身上传来。 他低下头,抬起她的手。帽檐下滑,露出阴影下的一双眼。这双眼睛似在注视什么遥远之处,显得恍惚。 小蘑菇舔着被她咬下来的一片糖,用力地朝他笑一笑,觉得自己真是做了件好事。 他捉着她的手,在她手背印上一吻。 她感到手背有些灼热,但他的嘴唇过于冰凉,致使这灼热自手背转瞬而逝,不知为何蔓延到了面颊。她脸上燥得厉害,连嘴边的糖画都忘了吃。 好在人间小姑娘转移了她的注意,声音有些焦急:“哎,闺女你怎么跑出去了——你肚子饿不啦?吃些东西吧。” 小蘑菇慌忙从台阶上起来,松开他的手,“我去跟人间小姑娘说一声,再跟你回去。” 他等在门口,说好。 她走进门,一股热腾腾的香味扑面而来。她吸溜着口水,迎面撞上端了个大碗的人间小姑娘。人间小姑娘把碗塞给她,“闺女,家里都是些粗茶淡饭,你先吃个馒头垫垫饥。喏,帮你夹了咸菜,吃吃看。” “谢谢。”小蘑菇攥着未吃完的糖画,手忙脚乱地去接。 人间小姑娘瞧见了,问她:“哪里来的糖画呀,真好看。” 小蘑菇欢欢喜喜地对她说,“有人来接我啦。” 人间小姑娘愣了片刻,“噢,噢。怎么不进来坐坐?” 她觉得贸然邀请一个大妖怪进人间小姑娘的家门不太好,只说:“我这就要走啦,谢谢你呀,小姑娘。” 人间小姑娘听见这称呼似乎也没有惊讶,只缓慢地点了两下头,“本想等我孙女醒了带你玩一会呢。多吃些再走吧,天色也还早……” 小蘑菇想着再一会儿路上的人便多起来了,两个妖怪穿行于人间毕竟太方便,摇了摇头,“我可以路上吃的。我、我记得这条巷子的,以后再来看你们好啦。” “好,好。”人间小姑娘也不强留,只拍了拍她的背,又塞了几个馒头给她,“要常来玩啊。” 人间小姑娘目送身穿大花袄的少女走出自家大门,出神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进厨房收拾。本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脚边的大花猫忽然跃上灶台,冲她喵喵叫了好几声,她望过去。 原本被温水浇湿的灶台消弭了水渍,上面整齐地垒着一叠红色的纸钞。大花猫的肉垫压在上面,它正好奇地用爪子划开捆住钞票的纸带。 *** 天色尚早,街上没什么人。 小蘑菇紧张兮兮地揣着一袋馒头东张西望,口里叼着糖画的竹签棒子,生怕被抢了去。人间这地方对她来说既新奇又可怕。她做蘑菇那会儿在师父修炼的药谷里听闻了不少传言,不是妖怪大肆祸害人间,便是人将妖怪赶尽杀绝。尽管身旁的大妖怪再三解释,如今的人间已截然不同,大多数人甚至不知晓妖怪的存在,她仍是对自己的处境忧心忡忡。 为应对危险,她还施舍了一个馒头贿赂身旁的大妖怪,希望他能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 说来人间与妖界的光景十分不同——拔地而起的高墙错落成样式古怪的楼阁,灰不溜秋的路面上印有看不懂的黄白色符号,偶有几件铁壳包的法器自路面上飞掠而过,留下一排呛人的气味。 真真奇特无比。 身边的大妖怪慢悠悠地带她游荡,大约因她不嫌他丑,在她面前拾起了自信,便打开了话匣,“这座小镇叫做荻水,是妖界与人间的衔接之处,人与妖共存。不过多数人类并不知晓妖怪以及其他五界的存在。” 她点头,“我一觉醒来发觉此处竟是人间,也十分惊奇。” “你闭关修炼睡了一百五十三年,外面早已经历沧海桑田轮番变换。如今不少新鲜物事兴起,人们也不捏着这样的腔调说话了,回头我可以教你。人间有诸多趣味,应当先从美食佳肴说起……” 每路过一家零食铺子他便巨细无遗地说给她听,其姿态与措辞让她觉得师父就在身边。虽然他提及的多数商铺店门紧闭,她还是听得入神,心里那一丁点害怕也荡然无存。 她想起师父曾把她兜在小钵里云游八方,同她讲述人间至美的光景。那时她还是个蘑菇,万般壮阔只能借由令她成妖的一点灵性去“体悟”。师父向来清冷,那些时日不知为何话格外多,简直像换了个人。不过她挺喜欢那样的师父,就好像目睹一个遗世独立的仙女从高台走到了凡尘,终于肯把严实封存的喜怒哀乐|透露几分,给她瞧上一眼。 自那时起她便对人间有了期待,如今初次体味,果真壮丽无双,叫她口水直流。 她美滋滋地舔着糖画,将各界的趣闻听得七七八八。 什么“神”丁凋敝,神界内部还无端搞起了歧视;什么仙界诸位揭竿而起,反抗玉帝老儿新设的加班制度;什么冥界老鬼又溜去别处玩耍,被黑白无常抓回来抄名录面壁;什么魔界众生的魔道主义精神式微,个个萎靡不振,宅在家中搞起了互联网生意……其中夹杂着许多她听不懂的生涩词汇,大妖怪说这些古怪的说法皆来自人间,细细一品,甚是有趣。 她分外感激这好心的大妖怪能同她讲述这些,望向他的目光也热切了许多。她又多塞给他一个圆胖的馒头,叫他:“大哥哥。” “嗯?”他耐心地低下头,“怎么了?” “你身上的味道与我好相似,你也是蘑菇吗?”她不确信地提出自己的疑惑,由于太过紧张,“嘎嘣”一下咬碎了竹签上的最后一块糖画。 他的步伐并未停顿,盯着她的眼睛,抿唇幽幽一笑,“不,我是你相公。” 第3章 认主 大妖怪抛出这句话,侧过脑袋饶有兴味地等待她的反应。 而话只听清小半句,小蘑菇一心惦念着消逝在她口中的糖画,愈发懊悔为何自己就不懂珍惜,一下便将糖画吮没了。忽而灵光一闪,她直接越过询问“相公是什么”的环节,直奔主题:“那……相公能吃吗?好吃吗?” 他嘴角一抽,并未立即作答。 小蘑菇刚淌下的口水未吸溜完,瞧见那宽大的袖口下露出他一截手臂,白皙的皮肤肌理分明,又如陶瓷般光洁无暇。她怔怔盯了一会儿,好似着了魔,等不及松开嘴里的竹签便转向那截手臂,啊呜一口啃上去,留下一排牙印。 这条手臂看着雪白生嫩,却硌得她牙关生疼,仿佛咬上了块砖。她瞬间恢复理智,黑眸中聚起水雾,吸着鼻子吐出两个字:“难吃。” 他心头被毫不留情地插了一刀。 她放开他的手,往远离他的方向走了几步,冲他的伤口扔一把盐,还自顾自委屈上了:“不好吃,我不要。” 他叹一口气,“祖宗……” 她脸蛋鼓鼓的,缩进略显宽大的领口里。她模模糊糊知道自己理亏,狡辩不下去,默了须臾,吞吞吐吐地认了错,“对……对不起。我只是想舔舔,没有要全部吃掉的……” 穿黑衣的大妖怪憋着笑,可劲揉了揉自己胳膊上的牙印,作势抹了两行清泪,极为幽怨地控诉:“不吃全部?那你是想留个脑袋还是剩条手臂?” 她万分愧疚,扯起他斗篷的边缘,“相、相公的手生得这般好看,又有我熟悉的味道,我没忍住……”她切切地绕到他面前,从宽大的衣袖中捞出他那条受伤的手臂,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摸了摸,“对不起啊,唔……要不然,你也咬我一口吧?”说着就撸起袖子,畏畏缩缩地伸给他。 他忍俊不禁,抬起手指戳戳她的眉心,将她挽得乱七八糟的袖子放下,“一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咬小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我才不咬你呢。你且记着今日这一口,日后我再向你讨回来,如何?” 小蘑菇心虚地应了。 大妖怪领着她穿过宽阔的灰色路面,沿途经过数不清的样式新颖的高楼,目睹无数奇特瑰丽的法器。 他带她走进一座楼,来到另一扇不太一样的铁门前,抬手在墙上摁了一下。铁门自己开了,门内是四四方方的小空间,三面墙上都是镜子。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在墙上按来按去,铁门闭合的下一秒,突然感到一股向上提升的力道。 她吓了一跳,钻进他斗篷下扑抱住他,“相公,这是何种法器,怎会……唔……” 他摸摸从自己斗篷缝隙里钻出来的脑袋,“莫怕,这便是人间的云梯,叫做‘电梯’,可载你往高处走,无需法术催使。” “哦。”她点点头,勉强松一口气,便听见“叮”一声响,铁门自己开了。她差点又缩回他斗篷下。 他只好把她拎出电梯,掏了钥匙开门,“这是我的住处。” 他的住处极气派、极敞亮,四处装点着打磨圆润的玉石和水晶,灯光一照,五色斑斓,晃得她睁不开眼。 她完全被这富丽堂皇的景象震慑住了,呆呆矗立在门口。 大妖怪转身替她关上大门,蹲下身从鞋柜里找出一双拖鞋。他低头抬起她的腿,把她的脚从两只粗布鞋中拔|出|来,放进材质柔软的拖鞋里。 穿上拖鞋的小蘑菇似乎连路都不会走了。她看看脚下纤尘不染的木质地面,又看了看灰头土脸的自己,有点迈不开脚。 他一眼看穿她的纠结,不甚在意地拉了她一把,“既然你愿意叫我一声相公,这也便是你的家,无需拘束。” 她松开一直攥着的手指,试着向前迈了一小步,舔了舔嘴唇,仿佛在上面尝到了消逝已久的甜味。 她看看他,又看看自己,刚想对他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刺耳铃音打断了思路。受够惊吓的她弄清声音的来源正是大妖怪家的大门,默默地挪去他的身后,因心里还是怕的,便抓着他一片衣角。 他搔了搔下巴,不情不愿地开了门,“来得可真快。” 站在门外的是个身形修长高挑的男人,下巴尖削,眉目细长,眼尾上挑,缎带般泛着哑光的黑发束成一个低马尾垂在脑后。本应是一幅天生风流相,可他的眼睛太过淡漠了,藏在细金边包拢的镜片后,仿佛与众生隔着条河。 他板着脸,草草扫了一眼室内的情况,目光停留在他身后的小蘑菇身上,微微蹙起眉:“我从未见过你,你叫什么?从哪里来?” 小蘑菇一紧张就语塞,憋不出话来,拼命地扯着自家相公的袖口,指望自己塞给他的大白馒头能让他记得她的好,替她一一作答。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摘下了帽兜,“别那么凶嘛,韩夕。她刚修得人身,未领姓名,我受她师父嘱托,在人间照看她。” 叫做韩夕的男人显然不买账,从兜里掏出个会发光的扁盒子,在上面按了几下,“她的出生证明,户籍地,监管人,都需要经过妖管会审查,但网站信息显示,你并没有上交任何材料。” “我一会儿就补。” 韩夕面容冷肃,语气不容拒绝,“在补齐证明文件之前,我必须带她回妖管会。” 小蘑菇闻言背转身,把自己裹进大妖怪的斗篷底下瑟瑟发抖。她抓着他的手,害怕极了,“相、相公,我不想去。” “相公?”韩夕眉梢一跳,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嘴角露出一点讥诮,“晏方思,如此,便有两项事情需要请你解释清楚了。” 被用不善语气直呼其名的大妖怪把玩着腕上佛珠,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悉听尊便。不过,不能坐下聊吗?站着腿酸。” 于是三方落座。 晏方思脱了黑色斗篷,露出里面撸起一截袖子的宽松毛衣和休闲裤,他大剌剌地架起二郎腿占据半个沙发,动动手指让玻璃茶壶悬浮于半空,往三个杯子里斟茉莉花茶。 小蘑菇缩成一团挨在他身边,连送到嘴边的茶也不敢碰。 韩夕正襟危坐,公事公办地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晏方思开始他的演讲。 晏方思捏着茶杯柄,嗅着热茶冒上来的蒸汽,不紧不慢地呷一口,悠然说:“第一件事,男女之事,你情我愿,她叫我一声相公怎么了?再者,她不会跟你回妖管会。” 韩夕还在等他的下文,谁知他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完事喝起了茶,不免恼火。他尽力保持微笑,避免过多的个人情绪影响这场谈话的公正性,“暂且不说你是怎么忽悠得她认你做……相公。刚修成人身的妖怪不懂得与人相处之道,不加监管会对人间与妖界的秩序造成威胁,必须在妖管会旗下的妖怪收容所进行为期三个月的教育训导。” 晏方思任性起来的神态跟小蘑菇有的一拼,“我不。” “她在这人间既无身份也无财产,按照妖律条文必须带回妖怪收容所特别监管。白纸黑字写着,我也是公事公办,你不可违反律法。” “我哪儿违法了?妖律规定的是‘无父无母自行修得人身’、‘无身份也无财产’的妖怪会被带去妖怪收容所,你再看看她。”他执起小蘑菇肉乎乎的手,“一来,她是奚山道人最后一位关门弟子,不算真正无父无母。再来,她初得人身,虽不能立即取得在人间的身份,但财产……” 她的手背上逐渐浮现了一枚赤红的印记,状似火焰,完整呈现后又渐渐隐去,足以让韩夕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 他敛去眸中的一点惊异,顿了一秒:“晏方思,你对她认主了。” 小蘑菇一头雾水地眨巴眨巴眼。 韩夕不情不愿地解释:“这代表晏方思自愿认你为主,为你驱使。因你暂无名姓,这并非姓名契,而是魂契。” “我对她认主,她便在人间有了身份。认主契约效力一旦发生,唯有主人有权终止。认主的一方此后不可犯主,不可欺主,不可背弃主人。韩处长,这样可以么?”晏方思换了个坐姿,以手撑着下颌,声音无比愉悦,“我,以及我名下的所有财产全部属于她,她不在特别监管的范围内,不需要跟你走。” 韩夕又摸出那个会发光的扁盒子,目不转睛地盯了片刻,“可她仍需学习人间的规矩才能在人间活动。” “无妨。你们可以派些人来,我家客房不少,随时恭候大驾。”晏方思见韩夕没再反驳,便转向小蘑菇,连哄带骗地捏了捏她的手心,“看,你不用跟他走了,高兴吗?” 小蘑菇头脑发懵,迷迷糊糊地问他:“相公,你为何要对我认主?” 他摸着她的脑袋,笑得云淡风轻,“你都答应做我老婆了,我也要做些什么来回报你呀。但妖怪间的承诺都太过廉价,我要许便许给你顶好的——以魂为契,永不背离。你要的,我都会给你。” 她依稀懂得一些了,可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那我呢?我……” “承诺是单向的。你若不要我了,可以随时终止契约。” 他说得认真,令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她顿了顿,握住停留在自己发间的大手,下定决心说:“我要的。” 他眼瞳中泛着些许难解的颜色,她怕他没听清,郑重地重复一遍,“我要你的。” “咳。”韩夕在一旁如坐针毡,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晏方思,这方解决了第一件事。我今日来找你,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 “说。”晏方思这才不情愿地转向他。 “妖管会设备监测显示,荻水的长明灯最近不太对劲,”韩夕从沙发上站起来,杯里的茶水分毫未动,“而你是这几日出现在附近的……唯一有能力影响到长明灯的非人类。” 第4章 禁足 小蘑菇对韩夕的话理解仍存在困难,可一听晏方思可能会被带去那个什么可怕的妖管会,也顾不得其他,急急忙忙抱住了他的手臂。碍于韩夕的冷脸,她只瑟缩地躲在晏方思后面,敢怒不敢言。 “哎,你们这群妖怪怎么管这么宽呐,”晏方思挪也懒得挪,微微侧身靠在沙发上,“不就是个民间组织嘛。” 韩夕未接茬,也没再坐下,抱起手臂问他:“你去那做什么?”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小蘑菇,对她柔声说:“看你额头都冒汗了,先去洗手间洗把脸,换件薄些的衣服。就在前面,你可以跟着它走,让它教你。”他打了个响指,唤出了一簇黑魆魆的东西。那东西贴着地面前行,为她引路。 小蘑菇早被韩夕吓得不行,巴不得告退,一路狂奔进洗手间,还乖乖地关上了门。 目送她进去后,他才对韩夕说道:“我怕她不适应人间的灵气浓度,就那附近去寻些草药备着。” 韩夕推了一下眼镜,飞快地在平板上记录,“什么草药?” 晏方思搔搔下巴,拧眉思索了片刻,一弹手指,便有另一簇影子沿着地板游弋去一间房,没过几秒,托着个封着草药的玻璃罐子回来。他捏着玻璃罐子左右检查一番,抛一件玩物似地抛给韩夕,“这玩意可以用来提炼做稳固魂魄的丹药。” 韩夕眼中微光闪动,有些迟疑。 这一举动尽收晏方思眼底,他笑了笑,“我托以前的朋友炼了几颗丹,你要的话,可以送你一些。” 韩夕正色:“晏方思,你这是公然行贿。” 晏方思无所谓地摊开手,“不要就算了。” 韩夕似乎也并不受什么影响,“你是如何得知那附近有草药的?” “朋友多,门路广喽。” “一般的妖怪不会知道那个地方。” “我那朋友,不是一般妖怪,”晏方思摇摇手指,似笑非笑地盯住了他,幽幽道,“我去那府邸,也并非两手空空地去打劫,只是去看看那个老家伙,顺便向他讨了几株草药罢了。” 韩夕琢磨着他话中含义,遂将平板收起,“百年来长明灯一直守卫荻水,从未黯淡,如今它的光芒一直在消退,甚至闪烁了数次……” 晏方思把玩着手腕上的珠串,没抬眼皮,“不必担心,荻水不会失去庇佑。轮回交替,自有天定。” 韩夕沉默。 罐中草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映在晏方思沉黑的眼瞳中,竟增了些许暖色。他轻轻叹了口气,把玻璃罐扔给影子。忽然听闻洗手间内传来一声惊呼,害得接罐的影子抖了三抖,差点给摔了。 晏方思踱到洗手间门口,叩门问,“怎么了?” “我没事……”听上去像是摔了,小蘑菇倒是坚强地爬了起来,大概还自己抹了把眼泪,这才不利索地开了门。她一手抱着脱下来的大花袄,一手拉住晏方思的衣角,似有话要讲。可她匆匆往客厅瞥了一眼,见韩夕还在,忙垂下头,闭口不言了。 晏方思按了按她被撞出个包的额头,取下花袄圆领处的白兰别在她的新毛衣上,转身对韩夕道:“韩夕,看你把我家蘑菇吓的,就不能笑一笑吗?” 韩夕不为所动,仍是进门时的严肃面孔。 晏方思摇了摇头,“孺子不可教也。” 他领着穿着毛衣的小蘑菇出来,往沙发上一瘫,“没事,我们不怕他。你想说什么?告诉我。” 小蘑菇扯着米白毛衣的高领,凑近他的耳朵,“相公,这个衣裳……没有人间小姑娘给的好看。” 他替她叠好红红绿绿的大花袄,说:“嗯,那等会儿我带你出门买些好看衣裳?” 小蘑菇眼睛一亮,刚想说好,不料被韩夕抢先,“不行。” 她扁着嘴,不敢多言。 韩夕说:“刚修得人身的妖怪需要学习人间的规矩,待我向妖管会请示,派人来教你规矩。再者,晏方思的一番说辞也需要我向妖管会长老汇报。你们,暂时不能外出。” “被禁足了?”晏方思的语气里倒听不出什么不满,“要是我家姑娘饿了该怎么办?我原本还答应了要带她去吃东街上的烤鸭呢。” 话音刚落,小蘑菇的肚子适时地“咕”了一声。 韩夕嘴里蹦出三个字:“叫、外、卖。” 晏方思显得遗憾无比,“外送的毕竟没有现做的好,要是你能……” 韩夕明白他弦外之音,“你不要得寸进尺。” “好吧。”他无奈地摊手,“蘑菇,今天只能先委屈你吃些素食了。” 小蘑菇察言观色,不敢表露出一丁点失落,“没、没关系,人间小姑娘给的吃食还剩了一些,我可以吃那个。” 韩夕默不作声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镜片后的眼眸中有微小的光芒闪烁,他动了动嘴:“你身上怎么会有如此丰沛的……” “韩处长,请吧。”晏方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问题,开门送客。 韩夕走后,小蘑菇的状态明显松弛了许多,终于捧着心心念念的花茶喝了一口,笑弯了眼,“这个好喝。” “你喜欢就好。啊,刚不是说要给你买衣服吗?”晏方思拿起放在桌上的扁盒子,在上面划了两下,这物什上便呈现了几幅图,皆是不同式样的衣裳,“你可以在这上面挑一挑。” 小蘑菇学着他的样子在扁盒子上划了几道,兴趣愈发浓厚,“这是何种法器,怎、怎么如此……”她再次词穷,只得将满腔惊异表现在脸孔上。 “这法器是人间的这群家伙做出来的,嗯……”他任由她戳戳点点。 她也不含糊,转瞬便将那铁盒子旁侧凸起的小疙瘩按了个遍。 这小盒子会发出柔和好看的光,还有诸多色彩鲜丽的小方块在里面浮动。她用手指在发光处戳戳点点,不知怎么地唤出了许多与相公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这些“相公”或坐在悬崖峭壁间斜斜生长出的一颗歪脖树上,或半身湿透地泡在水里,一只手仅能见到手臂,另一只手比了个怪异的“二”横在脸旁,对她笑。 “咦……为何这里有如此多相公?” 他低头瞥了一眼,“哦,那都是我。” 她调动从前学过的知识,一本正经地总结:“原来相公使的是分|身|术。” 他忍俊不禁,“这小铁盒子唤作‘手机’,”他就着她的手点开了个什么,把法器举在他们面前,“你看,这里是不是出现了一个你和一个我?” 她睁大眼睛,连连点头。那铁盒……手机上的自己竟也一同点起了头。 “这叫照相,与画像无异,只是这东西手法高妙,画得栩栩如生罢了。”他矮着身子配合她的高度,扯扯她的脸颊,“笑一个。” 画面定格。他抬着百年不变的手势,而她试图露出一个局促又慌乱的笑容,在未完全绽开之时被写进相片。 他把手机交到她手中,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怎么样?” 她消化了半晌,想起这妖怪为自己的容貌所自卑,便说:“这手机的画技着实高超,可我仍是觉得我眼前的相公好看些。” “嘴可真甜。” 快要被她抛去脑后的糖画适时地被她记起,她想念那甘甜,吞了口唾沫,舔舔嘴唇,将上面残存的甜味搜刮进口腔,不好意思再要,就拐弯抹角地说:“约摸是吃了糖画的缘故。” 他果然没领会到她的言外之意,她有些失落,只得顺手去摸人间小姑娘送与她的大白馒头。 她目不转睛地盯了这件“手机”法器一个下午,买了几套好看衣裳,留了几张肖像画,最后干脆跟着住在里面却不露面的小人学起了发音吐字。她学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学得七七八八。晏方思坐在她身边陪她,有种莫名其妙的欣慰感。 “相公,我何时可以有名字?”她觉得眼睛有些酸痛,便放下手机,扭头问他。 “小妖怪需有长老赐名,不过这一片妖族的长老都是顶不靠谱的,改天等你能出门了,我带你去个靠谱的地方。” “哦哦。那相公的名字是谁替你起的?” “你师父呀。” “咦?”听他提起师父,她便有种亲切感与失落感,“要是师父也能赐我一个名字就好了。” 他默了片刻,只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 门铃又响了。 他烦躁地起身,嘀咕:“怎么又是这个家伙。” 开了门,果然见到拎着大包小包的韩夕。 他闲散地靠在门口玄关处,也没要帮一把的意思,轻佻地对他吹了声口哨,“啧啧,半日不见你竟如此想我。劳您大驾,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韩夕不接茬,没什么诚意地说了声“打搅了”,把提在手中的东街烤鸭给他,径直走了进来。 斜靠在沙发上的小蘑菇嗅到烤鸭的香味本激动得不行,一见是他,霎时委顿了,磕磕巴巴地打招呼:“你、你好。” 韩夕微微点头,只见从他身后一左一右同时冒出两颗圆溜溜的脑袋,原来是两个长着狐狸耳朵的小童。 其中一个小童蹦跳着扑上沙发,吓掉了小蘑菇的手机。那小童分毫不见外,倒头就枕在了她的腿上,还打了个滚,毛茸茸的大尾巴直往她身上蹭。 “呀,小姑娘,我喜欢,”小童嘻嘻笑道,是个清脆稚嫩的女音,“叫声‘姐姐’来听听。” 第5章 亲吻 小蘑菇尚不能习惯这如火的热情,僵着身体不知应当作何反应,“姐”字在嘴边卡了半天,勉强对她笑一笑。 小狐狸没听到想要的称呼,不肯撒手,抱着她的腰直撒娇,“叫姐姐,叫声姐姐给我听听嘛,最近化人那帮小妖怪们太坏了,都不懂得尊老爱幼,气死我了……” 小蘑菇想起师父说尊老爱幼是种美好的品德,于是点点头,乖乖叫了声“姐姐”。 “哎,乖。尾巴给你摸。”小狐狸改为趴在沙发上,半人大的白尾巴亲昵地蹭了蹭小蘑菇的脸颊,简直要翘上天。她以手支撑脑袋,对韩夕身旁的另一只小狐狸昂起下巴,“哼,小姑娘就是好,又香又可爱。” 另一只小狐狸简直就是韩夕的翻版,面对她毫无意义和水准的挑衅无反应,揣着袖子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观察她与小蘑菇的一举一动,似乎……心存疑惑。 她挑衅累了,又翻了个身,“啊,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金来来,快五百岁了。那边的狐狸崽子叫钱多多,我们是老韩的徒弟,这段时间会住在这里,教你一些人间的规矩。” 韩夕准备好的一番话被小徒弟抢先,只好无奈地摆摆手,“抱歉,见笑了。” 一条手臂搁上韩夕肩头,宰割完烤鸭的晏方思眯着眼睛打量着沙发上发生的一切,“见什么笑啊,我家蘑菇的豆腐都要被你徒弟吃光了,你这个做师父的就不管管吗?” 韩夕无动于衷,“你主人被揩油了,你难道不上前去拉一把吗?” 面对韩夕的“狡辩”,晏方思若有所思地思忖须臾,露出个了然的笑容,“韩夕,你这狐狸脑袋里在想什么呢?” 沙发上薅着大白尾巴的小蘑菇听到什么“豆腐”什么“油”的,倏地竖起耳朵,肚子也应景地叫了一声,“相、相公,我有点饿了。那个烤鸭……” 晏方思勾勾手指,地上的黑影便顺从地托来切好码在大盘子里的烤鸭,“好东西要学会分享。” 小蘑菇明白他的意思,挑了个鸭腿给金来来,“姐姐吃。” 金来来热泪盈眶,手还没捏上鸭腿,冷不丁在她右脸颊狠亲了一口,“小姑娘就是好,又香又甜。” 小蘑菇被嘬得一愣,托着盘子的手差点端不稳。她惊恐地挪了好远,“别吃我呀,我……我不好吃的!” “哎呀,我从不吃小姑娘的,”金来来连忙否认,“亲吻代表我很喜欢你,觉得你太可爱了,想……” 韩夕终于忍不下去,隔空提起金来来的后领,扔到一边去。一直沉默寡言的钱多多出现在那条弧线的落点,精准地接住她,顺势把她手里的鸭腿塞进她嘴里,拖着她跟在韩夕身后进客房放行李。 世界清静。 小蘑菇好不容易消化了关于“亲吻”的定义,正心怀感激地想还她一个,亲吻对象就被拖走了,不免遗憾。 晏方思看了半晌戏,慢悠悠地坐回她身边,怕她手酸,帮她托着盘子。 小蘑菇抓起另一只鸭腿送到他嘴边,“相公也吃。” 他摇头,“我不吃荤食。” “咦?” 他露出缠绕在腕上的珠串给她看,“我从前不懂事,犯下的业障太重,需积点德,否则就永远没法变好看了。” “相公很好看的。” “是么?” “嗯嗯。” 烤鸭皮脆肉嫩,一大盘不一会儿就全进了小蘑菇的肚子,她还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 晏方思拿来纸巾一一将她手上的油光擦拭干净,问她:“还饿吗?” 小蘑菇有点想点头,但犹豫了半天还是轻轻说:“不饿了。”听上去十分没有底气。 他看穿她的心思,温声道:“还想吃就告诉我,没关系。” “那我、我过一会儿再吃。” “好。”他招来黑影把盘子送去厨房,拿起果盘里的一颗橘子剥给她吃。 小蘑菇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时迸出一点汁水的橘子,舔舔嘴,往他身边靠近了些。 他剥得很细致,把每一瓣上的白色橘络撕得干净。 她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地上移了视线。从他手腕上的檀色珠串,到他卷在手肘处的毛衣袖上的褶皱,到歪向一边的宽领露出的锁骨,再到他下颌利落干净的线条,最终停留在他的疤上。 她不觉得这疤痕丑陋可怖,可想到他因为这个困扰了许久,又为他难过。 他察觉她的视线,垂着眼眸问:“唉,这么丑吗?” “不丑,相公很好看的。”她眨巴眨巴眼睛,不禁抬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 他剥着橘子,回忆到:“你是这些年来,第二个说我好看的妖怪。” “第一个是谁呀?” 他抿唇默了半晌,“她不在了。” 心知触及了他的伤心事,小蘑菇讪讪地移开视线,“那位妖怪一定很喜欢相公吧。” 他否认得极快,语气很平淡,“不,她不喜欢我。” “唔。”她不懂了,揪着手指,小声补了一句,“明明相公这么好,为什么不喜欢呢?” 他剥完两颗橘子,将装着橘瓣的碗送到她怀里,低头抚摸自己手腕上的佛珠,“我当年算不得好,讨厌我的妖怪和仙人不占少数,想杀了我的更多,无奈都打不过我,喊打喊杀也就嘴上说说……啊,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你不懂也无妨。” 他垂下的眼睫沾染了落寞。令她熟悉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鼻腔,小蘑菇心中五味杂陈,思前想后,下定决心似地扭过身子,跪坐在沙发上,一手抓住他的衣服,一手捧着他的下巴,扭扭捏捏地凑过去。 嘴唇在他颧骨下方飞快地碰了一下,恰好触及疤痕的末端。 装满橘子的玻璃碗打翻了,橘瓣散落在沙发上。 她松开手,一时冲动过后,脑袋里仅模糊地剩下一个念头——他的脸颊比想象中的凉。 他怔忪地转头看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吻乱了心绪。 她笨拙地同他讲:“我很喜欢相公的,你不要难过。” 他眸色沉静,问她:“你喜欢我什么呢?” “相公好看啊,还送我糖画吃,给我买衣裳,教我用手机,在人间照看我。” “那你喜欢金来来吗?” 她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来来姐姐说喜欢我,我很开心,所以我也喜欢她。” “韩夕呢?” 她打了个哆嗦,连连摇头。 “烤鸭呢?” 她毫不迟疑地点头,琢磨了半天,没琢磨出一个像样的理由。 晏方思忧伤地叹了口气,总结道:“原来你对我的喜欢,和对烤鸭的喜欢是一样的。” 她隐约觉得不太对,急忙澄清,“不一样的。”烤鸭可好吃了,而相公咬上去没滋没味的,还硌牙。 他从她的眼神变幻中读出这一层含义,更加忧伤了,“原来你对我的喜欢,还不如你对烤鸭的喜欢。唉,你这绝情的小蘑菇。” 话不能这样讲,但她也说不清缘由,胡乱解释只会越描越黑。要是惹怒了他,被吃掉可就不好了。 她挠挠耳根,一声不吭地拾起散落在沙发上的橘子,喂到他嘴边,心虚地讨好他。 他哼哼唧唧地张嘴吃下,“姑且不跟你计较。” 小蘑菇总觉得他在生闷气,因此一晚上都没太敢招惹他,见到金来来便拉着她问东问西。 金来来这位狐狸姐姐对她很热络,虽然个头矮她不少,可明白许多道理。她教小蘑菇人类的日常生活方式,如何洗漱、如何沐浴、如何更衣等等,彰显了与她风风火火的性格截然不同的耐心。 “我今晚能和你一起睡吗?”金来来撑着脑袋趴在她床边,大白尾巴一甩一甩。 “可以呀。”小蘑菇掀开被子,给她腾出位置。 金来来敏捷地一跃,钻进她被窝里,“啊,小姑娘香喷喷的,比那些臭烘烘的大猪蹄子好多了。” 小蘑菇提出疑问,“猪蹄子是什么妖怪?” 金来来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姐姐告诉你,你可一定要记住了,公妖怪都是大猪蹄子,大骗子。他们跟你说什么,你千万别傻傻相信。姐姐我栽过几次坑,都是血泪教训啊。” 小蘑菇不明所以,觉得她说的道理十分厉害。 “特别是那种表面看着凑合的,实际上都是人模狗样,说话不算话。”金来来好心给她举了个例子,“哦,拿钱多多来说吧。这崽子看上去挺老实的,呵,人模狗样的骗子……” 房门开着,方被形容作“人模狗样”的钱多多端了个小碗,面无表情地敲了两下门,立在门口。 金来来的话卡在喉咙口,“哼”了一声。 “师父为你煎了药。”钱多多生了一张童子脸,声线却是少年音,刻意压低了些,不起波澜。 金来来扭头,“这药忒苦,我才不喝。” 钱多多没什么表情地摊开另一只手,掌心放了颗糖,“师父给的。” 金来来嫌弃地瞥他一眼,撅着嘴使唤他过来,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药,不情愿地吃了糖。 钱多多确认碗底空空,并未多言,替她们关上房门。 金来来嘴里的糖拨到一边,鄙夷地朝着他消失的地方骂了句,“骗子。” 第6章 医者 方才还高高兴兴同她谈论着“大猪蹄子”的金来来不知怎么地臭着一张脸,小蘑菇以为是药太苦的缘故,便出言安慰她,“我在我师父门下当蘑菇的时候,初学了一点药理,待我细细研究一番,熬甜甜的药给你喝好吗?” “你一个蘑菇,怎么学药理?”她轻笑着反问。 “你别小看我呀,”小蘑菇觉得自己被鄙视了,“我做蘑菇时虽五感未开,却是可以通过灵力感受周围一切的。师父将我置于一个小钵中,随身携带,我知晓师父的身形容貌,知晓她每日对师兄师姐们的教导。” “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是奚山道人,可厉害啦。” “奚山道人,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金来来琢磨着这个称谓,眼珠溜溜地转了几圈,愣是没想起来。 “我师父常年隐居在奚山,直至百年前才开始四处游走。近日她有要事去忙,我便暂住于此。” 金来来眉梢一挑,忽地想起了在何处听过“奚山道人”的名号,“啊!老韩曾到你师父门下求过一张方子,见效特别快。你说她百年前去云游了么,可我听到的……”她刚要问下去,便想到了晏方思瞒这蘑菇的缘由,生生打住,将疑问咽回腹中。幸好小蘑菇没听清,让她东拉西扯地搪塞过去了。 聊起师父,小蘑菇脸上浮现无限的怀念。她回想起一段往事。 “来来呀,你知道吗?我们蘑菇与人不同,人的男女并不能套用在我们身上,所以在我成精后的许多年里,我一直是以蘑菇的性别修炼的。可后来……”她有些不好意思提起自己决意成精的初衷,迅速省略了这一部分,“后来呢,我想要修炼人身了,就去问师父。” 金来来头一回听到这样新奇的见闻,竖起了耳朵。 “师父说,妖怪修炼人身,便是开始第二段生命,具体如何,要我自行定夺。” 那时她正随师父云游四海,她在小钵里闷得慌,吵着闹着要出去。师父念着蘑菇喜阴,不能在阳光下久晒,可又耗不过她,便在夜幕降临时将她护在掌心,好让她感受外面的风和月光。 师父同她说:“你身为蘑菇这副躯体,或是上天决断,不可选择;而如今你决意修人身,你这副躯体将会作为‘人’而存在,要做男人还是女人,却是可以由你自己做主。” 她几乎不假思索地回应,“那我要做像师父一样漂亮的女人。” 师父慈爱地摸摸她的脑袋,笑着说了声“好”。 金来来禁不住问:“所以你得人身以来,都没见过你师父,也没联系过?” 她摇头,“没有呀。” 金来来干巴巴地问:“你不想她吗?” “当然会啊。但师父既然有事去办,我还是别打扰她的好。”她摸摸自己的心口,“在这里偷偷想一想就够啦。等我在人间学得更多,活得更像个‘人’了,再让她看看我那时的模样也无妨。” 金来来看着她天真的脸孔一时无言,沉寂半晌才生硬地扭转话题,“那这段日子,有什么想学的想做的,就找我。”她凑近小蘑菇,在她耳边说,“我也可以偷偷带你出去玩,不叫老韩和晏方思他们知道。” “真的吗?”小蘑菇的双眼在卧室内昏暗的光线下发亮,“我想去东街看一看,那条街上有许多好吃好玩的物什。” “行啊,明天老韩要和晏方思一同出门,我想个法子把钱多多那厮骗过去,就带你去东街转转,怎么样?” *** 翌日清晨,天公作美,外面一片阴雨绵绵,十分湿润,不会把小蘑菇熬得干瘪。 金来来在小蘑菇吃完五屉小笼包、六根油条和一碗豆花后拉她睡了个回笼,醒来后韩夕与晏方思已经出门办事,留下三个不靠谱的看家。金来来自然跟小蘑菇站成统一联盟,装模作样地教她认了一会儿字,随后在钱多多经过她们身旁时故意咳嗽了几声,似要把肺都咳出来。 钱多多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果然皱眉,“你没喝药?” “早晨一觉睡……咳……到现在,咳咳,忘了。”她上气不接下气,脸涨得通红,仍偏要露出一副“你能拿我怎样”的气势。 钱多多看不过,脸色铁青地转身去往小药间。 金来来掩嘴窃笑,对小蘑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跟在他身后。 钱多多走得急,不留神脚下一绊,往前直冲了几步,好不容易站住,却在下一秒被人从后面扑住,半跪着栽倒。他稳住下盘,捉起罪魁祸首的手腕,回头道:“金来来,你做什么?” 金来来嘻嘻一笑,索性病也懒得装,翻身腾起,整个人骑跨在他背上,使力一沉,“给蘑菇做个示范,教她要是再外面遇到手脚不干净的流氓该如何自保。”还没等她嘚瑟完,他忽然猛力起身,将她掀了下去。她“哎呦”大叫,眼看就要摔倒,在脸几乎贴上地面的那刻被他及时伸手托住。 “本事不见长,脑子里的弯弯绕绕倒挺多。”钱多多凉飕飕地说,制住她的双手交叉固定在她胸前,“等药。” 金来来气得龇牙咧嘴,像是要吃了他。 他淡淡地瞥她一眼,松开手,自个儿走进药间。 “你这个混蛋!”金来来在药间门口大喊,“你给我等着!” 钱多多熟练地开抽屉取药材,倏然听到一阵巨响,药间的光线骤暗,唯见门闭合的缝隙处一道荧光闪过。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即飞奔过去开门,可门把纹丝不动,已然被咒语封死。 “蘑菇你记住了,凡事要以智取胜,面对大猪蹄子绝对不能手软。”金来来在门外无比愉悦地传授完歪理,又拔高嗓音对门里的钱多多说,“现在是女孩们悄悄话的时间,大猪蹄子不能听也不能看。” 钱多多停止了破门的尝试,细心将方才洒了一地的药材收拾好,摸出怀中一只锦囊嗅一嗅,平静地问:“你们要做什么?” 金来来不答。 *** “来来姐姐,这样关着钱多多,真的好吗?”催动名叫“电梯”的法器下楼,小蘑菇依然心有余悸,隐约还有些愧疚。 “好,怎么不好?他特别难搞,不关住他我们谁也出不了门。”扎着双马尾的金来来收起雪白的大尾巴,蹦蹦跳跳地拉着小蘑菇走出高档小区。 两人打着伞,乍一看是个大姐姐牵着小朋友过马路,实则指挥权全在那个身高只到“大姐姐”腰间的小朋友手中。 金来来拉着小蘑菇赶上一辆公车,在潮气弥漫的车厢中颠簸了一段路,方晕乎乎地到站下车。东街的人远比她想象的多,人气兴盛,饰去了这地方本有的灵气。好在金来来贴在小蘑菇身边,能从她身上汲取抖擞精神的灵气,不至于太累。 小蘑菇费力地撑着伞躲避斜飞而来的雨丝,睁着大眼不住地打量步行街的全貌。这条步行街乃是古街翻新,特意遵从旧址原貌,保留了潺潺溪水和青瓦白墙,让她无端生出一种亲切感。 金来来见排队买小吃的人太多,叮嘱她在溪边的栏杆前不要动,冒雨挤进人群,为她买些红糖麻花和桃酥来。 她听话地倚在石栏杆边,看水里的红鲤鱼浮出水面吐泡泡。因连续阴雨,溪水涨得老高,她一低头便能见到自己在水中晃动的影子。红鲤鱼们仰着下巴张嘴许久,约摸是明白她并不投喂吃食,感到无趣,陆续摆摆尾巴游向别处觅食。 她探出身子冲它们招手让他们别走,冷不丁身后有异样气息袭近,肩膀被握住了。 是股狐狸味。 手一抖,伞柄径直砸在钱多多的脑门上。 “你不该出门。”肩上的手握紧了几分,钱多多帮她扶稳了伞,依旧是不咸不淡的脸色。他比她矮了将近一个头,即便是这副稚嫩的小童模样,也令她感到无形的压迫。 “对不起……”她躲闪着他的目光,思索该如何为金来来掩护,“是我求着来来姐姐带我出门,这就跟你回去。” 他余光扫到隐没在人群中的金来来,箍住她肩膀的手半分未松,“你真的是普通的蘑菇么?” “是啊。” “那你身上,为什么有如此丰厚的灵气?简直……像是一个灵气泵。她在你身边,没有晕倒一次,甚至不见疲惫。” “——如果是你,能医好她吗?” 不等她回答,他无声无息地张开了结界,将他们隔绝在人群之外。金来来隐在人群中再看不见,鼎沸的人声也逐渐远去。 他时常半敛的眸子此刻蒙上一层细碎的金色,静默地定在她脖颈跳动的脉搏上,像鹰隼攫取猎物。 小蘑菇一瞬间领悟了他话中的意味,背脊顿生寒意。 第7章 赐名 手背上的印记灼热难耐,竟使得她凭空生出一股蛮力,一下挣开钱多多的钳制,强行打碎了结界。钱多多被她狠狠推开,趔趄几步,怀中什么东西掉出来,他神色一乱,慌忙去拾。 顾不上其他,小蘑菇丢开伞,拔腿就跑。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只存在于妖界老一辈口中的,人对妖怪喊打喊杀、妖怪自相残杀的混乱年代,为妖的本能驱使她无视那些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忽略金来来在身后的大声呼喊,拼命向前奔跑。 雨点疯魔般往她脸上扑,路面湿滑不已,她眼中模糊、脚下趔趄,几乎摔倒数次。可她不敢停,亦不敢回头,生怕下一眼就是锋利的狐爪,一掌下去,她这朵娇弱的可怜蘑菇必定要身首异处。 她逃离熙攘人群,忘记到底绕过几个弯,穿过几道巷弄,直到人声彻底消弭,道旁草木复归荒芜,她才敢慢下脚步。 方才的疾风骤雨将她的毛衣摧残得半湿,黏糊糊地贴在她的皮肤上。她揉揉鼻子,打出一个嘹亮的喷嚏。回音响荡在空旷的街头,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心中惶恐难耐,唯有裹紧衣裳,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日光晦暗的缘故,天黑得很快。可渐渐有不知源头的柔光自黑暗中浮现,为她引路。小蘑菇摸着不再发热的手背为自己鼓气,跟随光芒向前走。 一路上干干净净,一丝人气都嗅不着,更别说妖气。小蘑菇加快脚步,心倒愈发平静,疑惑与好奇慢慢地代替了恐惧。引路的光芒渐盛,她迈开大步,抬脚跃起,跨进一道白色光圈内。随着她的衣角与发丝隐入其中,光圈完全闭合,只在积水中留下细细涟漪。 *** 落脚处是一座敞亮的庭院,光源并不强劲,偶尔闪烁,有种不真切的虚幻感。 小蘑菇足尖点地,悄声无息。她惊异地打量四周,踏过迷蒙的雾气与地面的水光,刚伸手欲敲门,木门便“吱呀”一声自动开了。或许是内里的气息太过温和,她没有丁点害怕,甚至还怀着些期待,小步走向庭院中心。 偌大的庭院中间只孤零零地栽了棵开着白花的高树,花香浓郁,是种软而甜的香。她感到熟悉,惊觉原来与她毛衣上别着的是同一种。 树下斜着把藤织的靠椅,湿润的风穿过零星鼓包的花枝中间,偶尔带起藤椅摇动几下,如同一叶扁舟在湖心悠悠荡荡,优哉游哉。一位枯瘠的老者阖眼躺藤椅上,手握蒲扇,脚边卧了只黑白间色的狗。饶是涉世未深的小蘑菇也明白,这老者兴许在荻水诞生之初就早已存在,观尽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一呼一吸间都带着久远而神秘的韵律。 听闻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睁开一只眼,视线在她胸口别着的白兰上停留一瞬,移开了。他扬手将她的湿衣服蒸干,用沙哑的嗓音同小蘑菇打招呼,“你来了啊。” 他脚下的狗气若游丝,懒洋洋地呜咽两下,以示欢迎。它生了一双灰色的眼睛,与老者十分相似。 小蘑菇歪头想了片刻,没有回忆起自己与这位老者有什么交情,于是乖巧地回应他:“您好呀,是您唤我来的吗?” “是我。”老者摇动手中蒲扇,微微侧过脸,“许久不见,小姑娘。” 她心想,大概是在她做蘑菇的时候见过吧。 “你约摸是不记得我了,过来些,让我看看……你变成什么样了。” 她闻言走近了些,挨到老者消瘦的身体旁,见他摇扇吃力,她问:“您很热吗?要不要我帮您扇扇子呀?” “热倒不至于,就是怪无聊的,摇个扇子好解闷。无妨,你拿去替我扇一会儿。小心些,莫要碰到我。” 刚探出的手蓦地缩回来,“为什么呐?” “你若是触碰到我,会招来贫穷。”蒲扇在老者遍布沟壑的手中一转,扇把落进小蘑菇掌心,“不碰我就没事,反而能为你吸走灾厄。” 细看才发现,不光他的手刻了许多伤疤,他的身体更是千疮百孔,堪堪剩下一副骨架。小蘑菇眼睛一涩,也不问他为何叫她到这里,只想着能帮他做些什么,一声不吭地为他摇扇子。 老者在和煦的风中半阖着眼,也不提叫她来的目的,净与她东拉西扯地谈天,“你如今叫什么名字?” “我得人身不久,还没有名字呢。” “荻水妖族的长老散漫得很,近来尤其爱给小妖怪赐‘招财’、‘进宝’之名。” “啊……”她想起金来来和钱多多的名字,确实不如她相公的大名风雅,顿时一番惆怅,扁了嘴巴,“我不想叫招财进宝呀。” “那便不要。我为你赐名如何?保准比招财进宝好得多。”他见小蘑菇点头,遂问,“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下巴,“我师父本名叫沈长歌,是我听过最美的名字了。我相公叫做晏方思,我也觉着十分好听。” “那你可愿意随你师父姓沈?” 她喜笑颜开,“好啊。能与师父一样,再好不过了。” “名字呢?”他掐指一算,拂袖从树上掠下一朵小小的白花拈在指间,缓缓放在跟前嗅了嗅,循着花香出神。半晌,他问:“你觉得这‘歆’字如何?” “是哪个字?” 又一朵白兰离开枝头,恰绽放着落入她手中,延展成一个汉字。她停下摇扇的动作,手指轻轻描摹笔画。 “佑你喜乐无忧,一生得偿所愿,别无歆羡。” 话音未落,枝头的花一朵随着一朵旋转落下,皆笼着些微白色的光芒,在空中盛放、凋谢,缓缓归于尘土。庭院花香四溢,落了一地的白。 “沈……歆。”她慢慢地念出自己的新名字,弯着眼扬起嘴角,“沈歆,沈歆。我真喜欢这个名字。我以后就叫沈歆啦,谢谢您呀。” 他捻着手中枯萎的花,喟然长叹:“我已近陨落之时,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能给你,这就当做我赠你的一份成人礼吧。” 她心下明白了他的身份,顿生恭谨,“有、有什么我能为您做的事情吗?” “希望你去做的,你会为我做到的。”干枯的花瓣在他指间辗转,竟徐徐地恢复饱满,重拾生机。他对着庭院大门的方向遥唤,“偷听这么久,怎还不进来?”言语中未闻恼怒,只有些微无奈。 古旧的木门再一次被推开。 那只手她是熟悉的,曾落在她发顶,为她剥过橘瓣。 晏方思抖下宽而深的帽檐,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他慢悠悠地晃到小蘑菇身边,拿过她手中的蒲扇,接替她为藤椅上的老者扇风。 趴在老者脚下的狗见他来了,勉强挪动身子在他腿上蹭蹭。他弯腰摸了摸狗头,抬眼控诉老者,“你这老家伙,怎么尽干些强买强卖的勾当?” “愿者自然上钩。” 晏方思笑骂,“老王八蛋。” 小蘑菇扯扯他的袖口,小声说:“相公,你这样不礼貌,好妖怪应当是尊老爱幼的。” 他揉着她的脑袋,温声道:“我这是爱称,你看他也不生气。” 老者故意重重咳嗽,“喂,要是我不找上这小蘑菇,你这混蛋会来么?” 晏方思如实相告:“不会。” “没良心的,亏我时常惦记着你呢,”老神也不恼,抬起脚掌逗弄蜷着身子的狗,“我家小哈也盼你许久。不过你既然来了,我就放心了。唉——”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费劲地从藤椅上直起身子,手一抖,刚恢复生机的白兰花砸向地面,迅速衰朽。 他沉默而执着地抱起脚下不再动弹的狗,额头贴近那尚且温热的躯体,缓缓地躺回去,仿佛要闭上眼,“小哈已经先行一步,冥界天光晦暗,他独自前去要害怕的。” 眼皮下的眼珠微微动了动,他终是将眼睁开了,沉静地望向晏方思,“荻水……暂且要劳烦你替我照看些时日。” 晏方思专心摇着蒲扇,似是随口一应,“嗯。” 天光再次闪烁,苍老的嗓音渐微渐弱,“长明灯……不能熄。” “你放心。” 那灰色的眼瞳愈渐涣散,从晏方思的脸上挪开,落向庭院里唯一的树。永昼的天际黯淡了许多,一层暗色罩在庭院上空。大大小小的白色花苞随着生命自老者身体中流逝陆续跌落枝头。而老者只动了动嘴唇,目光定格在枝头最后一朵绽开的白兰上,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晏方思伸手合上了他的眼。而后老者的身体连同他怀中的狗一并化作尘土,化作齑粉,被风吹散,卒然消逝。 然而直到藤椅上再无一物,枝头的最后一朵白兰也没有坠落,晏方思摇扇的手亦没有停歇。 风携带已然零落成泥的花瓣打着旋儿自地面掠起,缠绕上每一根树枝。闪着微光的粉末弥散在庭院中,原本露出溃朽之相的枝杈抽出点点幼嫩的新芽。残存余香的柔风托着最后一朵白兰脱离枝头,稳稳降在小蘑菇摊开的掌心。 晏方思的声音自她头顶上方传来,一如往常:“收着吧,他送你的最后一样礼物。” 她方怔愣着,闻言看向掌中白兰,忽觉心头压上了个重物,似抓似握地揪着她,令她喘不过气。鼻腔刺痛,眼里也有种异样的酸涩。什么东西几欲迸泻,可到头来也只卡在某个转角,没能涌出。 一只手放在她肩头拍了拍。 她小心翼翼收好那朵花,拉住晏方思的一片衣角,用力展开笑颜,“相公,我有名字了,叫做沈歆。” 他没问是哪个“歆”,叹息似地重复了一遍,“沈歆,是个好名字。” 不同于之前的曦光染上庭院的边际,温和地扩散至整个天空,庭院比先前更亮,如同白昼。 晏方思正要牵着沈歆离去,树后面传来一阵窸窣响动。他一顿,见一只黑不溜秋的小东西挺着圆滚滚的肚皮一扭一扭地向他们爬过来。 他眯起眼,一动不动地打量那只懵懂的小东西。 小东西爬到他们脚旁,分别嗅了嗅,怂巴巴地挪到沈歆这边,昂起脑袋,恰露出一双剔透的灰色眼珠。 第8章 阿福 “你是谁呀?”沈歆不晓得这小东西是个什么,警觉地向后避退一步,蹲下身子端详黑糊糊的一团,“怎么突然冒出来?” 小东西瞧着憨傻,见她的脚不在自己跟前了,更要拱上去,慢吞吞地伸出爪子要往她腿上爬。它愈爬她愈躲,埋头连扑好几次终于明白鞋的主人并不待见它,于是委屈地抬起头,圆溜溜的灰眼睛里竟蓄了些水光。 它身披细小的黑色鳞片,本该威风凛凛,可惜黑得不太均匀,长相也十分随便,五官皱作一团,惨兮兮的。它梗着脖子对着沈歆空嚎了几下,叫声喑哑,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它趁沈歆不留神,揪住她的裤脚不放了。 她意识到这小东西除了胖了点其实没什么杀伤力,就任它挂在自己裤腿上,一瘸一拐地拖着步伐向身畔的晏方思求助,“相公,我们拿它怎么办呀?” 他半点不客气,直接提溜起小家伙松垮垮的后颈皮,拎在半空,凉飕飕道:“扔了吧。” 小东西四肢离了地,也不知听没听懂人话,对着晏方思张牙舞爪地乱扑腾,似要抓花他的脸。 晏方思见状将它提得远了些,方便随时放手。 小东西终于接受了自己四肢短小的事实,面临悬殊的力量与生存的危机,飞快地收回扑腾的爪子捂在眼睛上,泫然欲泣。 沈歆在一边望着,于心不忍,“嗳,你别丢它了,怪让人心疼的。” 它偷偷掀开一只爪子,应景地装出可怜模样。 晏方思瞪它一眼,“好吧,我不扔在这里就是了。我们找个别的地方扔了它。” “相、相公,它长成这副模样怕是无法在人间存活,不如……不如我们……”她抓着他的衣角晃了晃,想到自己也是寄人篱下,顿时住了嘴,不好意思再向他提要求。 “我们如何?你说。” 她看到它爪子下的灰色眼珠,别开眼,小声提议:“我们把它养起来吧。我会盯着它,不让它吃掉太多东西的。” “你的愿望,我当然会满足。” 扼住它命运的枷锁一松,小东西四爪触地,借着肚皮的形状优势原地打了个滚,屁颠屁颠地跟在大恩人沈歆身后。 晏方思自动无视了它的存在,为沈歆推开门,提醒她跨过脚下的门槛。小东西爬得慢,攀了几次都没能成功翻越那半朽的木头,反摔得四脚朝天。 沈歆看不过,抱它进怀里。 庭院大门就此闭合。院内的藤椅慢悠悠地摇,似小舟漂漂荡荡地泊了岸,静谧得令人不忍打扰。 她跟在晏方思身后走了一段路,愈发觉得怀中的肉团肥硕敦实,一点不虚。她不仅气喘吁吁,甚至被这半冷不热的天气闷出了一层薄汗,小东西却在她怀里闻着白兰花香,无比惬意地打起了呼噜。她有些委屈,低头埋怨,“你怎么这么胖呀?” 晏方思借机提议:“不如扔了吧?” 沈歆犹犹豫豫地掂量了一下怀里的小东西,它察觉不对,立即泪眼汪汪地伸开爪子抱住她的脖子,张着嘴空叫了几声。她眨眨眼,“啊……你原来是个小哑巴。” 小东西泪眼朦胧地点头,仿佛在说:“我这么可怜,你就抱抱我吧。” 沈歆提了人家的痛处,不知如何安慰它,只得咬牙把它的屁股往上托了托。 见它像是得了免死金牌似地赖上沈歆,还无法无天地舔起了她衣领上别的白兰,晏方思心里不大痛快,默不作声地拎起它,搁在了自己肩膀上,阴恻恻地在它耳边说:“给我老实点。” 它一个激灵,瞬间收敛了许多,扒拉着他的衣服不敢动作了。 沈歆心怀感激,无言地跟他贴近了些,捉住了他的袖子与他走在一道。 他眉梢一动,将手垂到令她舒适的位置。 渐渐来到了人潮涌动的地方,他抬手一拨,让肩膀上趴着的小东西滑进帽兜,而后隔着衣袖捉住了沈歆的手腕,“这里人多,我牵着你,别走散了。” “嗯。”她一点点抽出了他们双手间隔着的那层布料,摸到他腕上的佛珠,继而握住他干燥而温热的手。 他身上不知为何与她分外相似的气息总能让她无由来地感到安定,像是回到了待在小钵中与师父云游的时日。她无需考虑其他纷繁事务,只在一方小天地里做她无忧无虑的蘑菇就好。 “待你入了人世,便会知晓这天地间的美事绝非限于钵中一隅,也非奚山一处,做人的好处颇多,”师父似乎曾在很久很久以前对谁说过,“然,你若想真正成人,不仅要体味甜,还要参悟苦。世间苦相千万种,生时苦,老后苦,病中苦,死途苦,爱别离是苦,求不得为苦,怨憎会亦苦。” “——你需得学会在苦中成长,将所有的苦淬炼成能令你更为坚韧美好之物,才可摸得为人的门道。” 那时仿佛有个轻细温柔的女声答道:“弟子谨记。” 她恍惚回忆着,直到手上传来一股稍重的握力。 晏方思已带她行过一座广场。路灯依稀亮起,广场中心的音乐喷泉开始唱歌,沈歆回过神来,两人都被这拔地而起的雨丝淋个正着。 他没管脸上淌着的水,替她抹了一把脸,不住笑她:“刚才提醒你小心,你还傻乎乎地往这走。怎么跟这小东西一样了?” “我不傻的。”她嘟着嘴争辩,显然缺乏反驳理由。 “好好好,你不傻,它傻。” “嗯,它傻。” 听到晏方思怂恿沈歆一起说自己坏话,小东西气鼓鼓地从他帽兜里探出半个脑袋,吭哧吭哧地拱他脖颈,被他一掌按回去。 沈歆一心想着拜托“傻”的形容,连忙转移话题,“相公相公,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我们能给它起名字吗?” “能啊,你想叫它什么,它便叫什么,”晏方思和善地笑道,“它不敢有怨言。” “唔,”她认真地摸着下巴想了想,“叫小黑?小灰?不好不好,要给它一个好听的名字。嗯……阿福怎么样?它看上去这么有福相。” “好,就叫阿福。”他背过手去掐一把小东西肚皮上的软肉,让它出面表个态,“喜欢么?” 小东西缩着脑袋,哼哼唧唧地趴上他肩膀——哪里敢不喜欢?它眼睛瞪得圆溜溜,企图博取一点商量的余地,可眼泪全在先前装可怜时挤光了,因此在它黑糊糊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怒哀乐。 “你以后就是个有名字的小妖怪啦,”沈歆权当它非常喜欢这个名字,得意洋洋地戳了戳它的脑袋,学着庭院中老者故作深沉地搬出措辞,“名字会给你带来很大福气的,所以你不会说话也不要紧的。” 晏方思只笑眯眯地说:“是。” 奔波近一日,又横空冒出个阿福捣乱,沈歆初初遇到的那些恐惧与不安均被冲刷干净,她哼着小曲,挂着一张笑脸走到家门前。 晏方思掏出钥匙开门,暖色的光伴着零星绚烂的彩色光斑自门缝中倾泻。沈歆看着一个黑影直朝自己扑来,下意识躲到晏方思身后。 那黑影扑了个空,硬生生刹住脚步,“蘑菇,你……你讨厌我了吗?” 沈歆愣了一下,从他身后走出来,手仍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不放,仿佛唯有那才能给她安全感。阿福趁机沿着晏方思的肩膀爬上她的脑袋。头顶沉重,她支吾着:“没、没有啊,来来姐姐。” 金来来抿着嘴,脸色比往常白了三分,“你……” 韩夕拦下金来来,“你还病着,回房休息。” “可是蘑菇!” 韩夕略倾斜着身子,罕见地将手放在她头顶抚了两下,“先去休息,不要想太多。” 小狐狸吸吸鼻子,耷拉着两只耳朵转过身去。 “哟,第一次见韩夕哄人。活得久果真什么奇事都能见到。”晏方思笑盈盈地脱了外套甩在胳膊上,一手拍走了阿福,引沈歆往客厅走,“喂,一个个的都杵在这里干瞪眼做什么,比谁眼睛大啊?” 韩夕没接茬,领着一直沉默不语的钱多多走到他们跟前。 “我两位徒弟已将事情交代得差不多了,我首先要为他们的失职行为道歉,他们没有做好看管蘑菇精的工作,应当受到惩罚。但因来来旧病复发,我会代她领罚。”韩夕掏出了他的笔记本,“为公平起见,我还要听一听蘑菇精的说法。” “行啊,”晏方思把玩着腕上珠串,低头去看沈歆,“你不必怕,简单说说事情经过就行。” 沈歆在韩夕面前总感到压力,话说得磕磕巴巴:“我、我听闻来来姐姐口中的人间新奇有趣,求她带我出去看一看。恰好相公和你不在家,来来姐姐想办法关住了钱多多,带我去东街玩。” 她的目光在韩夕和钱多多身上徘徊许久,越看越紧张,索性盯着自己的指尖,“没玩多久,钱多多就找到我们。我……看到他很害怕,逃跑了。后来相公找到我,我们发现了阿福。阿福很可怜的,它不会说话……相公说我们可以养着它。” “阿福的事待会再说,”韩夕记录下她的说辞,“你从东街离开后去了哪里?晏方思又是在什么地方找到你的?” “我不认路,是乱跑的。我也不晓得怎么跑到了一座庭院里,庭院里有个很好的老哥哥,诶,老、老……”她掰着手指算辈分,纠正道,“老爷爷,他给我起了名字,叫沈歆。相公也是在庭院里找到我和阿福的。” 韩夕提笔思忖了须臾,点头,“我了解了。蘑菇精,因你未经允许私自脱离看管,进入人群,你也要领罚。” “等会儿,”晏方思似笑非笑地扬起手,指向韩夕身后的钱多多,“小毛头,我有个问题。” 手腕上的佛珠被他磨得圆润有光,映出他瞳孔中一闪而过的血色锋芒。 他慢悠悠地吐露疑问,语气热络,仿佛寒暄,“为什么我家蘑菇见了你,会害怕得逃跑呢?” 第9章 佛珠 钱多多出生后的一个月,父母将他丢弃在冰天雪地的荒原。奄奄一息的他被韩夕救起,而后一直以狐狸的形态跟随韩夕,近五十年来才渐渐地肯以人类面貌出现。 他继承了师父不苟言笑的性格,不爱交际。他更喜欢用狐狸的身体在森林中奔跑,并在夜幕降临后带回几样被咬断脖子的猎物。最厉害的一次,他曾叼回一头有他三倍大的雄鹿。 他是位天生的猎人,懂得设计陷阱、伺机而动。弱小猎物对他而言太过无聊,而那些几乎可以称之为“敌人”的猎物才是他的目标。很多时候他都是伪装成全然无害的弱者让猎物放松警惕,一步步诱使猎物落入自己预先设下的陷阱,然后一击制胜。 晏方思此时的神色令他无比熟悉,甚至有些怀念——那是狩猎者的姿态。 “为什么我家蘑菇见了你,会害怕得逃跑呢?”他问得漫不经心,甚至带着笑。只一眼便让钱多多毛骨悚然,这位狩猎者比他更狡猾,也更残忍。这个人早已看穿他所做的一切,明知故问,不过是想玩弄他。 钱多多安静地回视晏方思良久,给了他一个毫不相干的答案,“我出门是去找金来来的。而蘑菇精怎样、去了哪儿,并不在我职责范围内,老实说与我无关。很抱歉我让她受到惊吓,但我并不为此愧疚。” “啧啧,”晏方思翘起二郎腿,“韩夕你听听,你带出来的徒弟跟你一样,半点责任心没有。” 韩夕沉吟:“钱多多负责的是保障蘑菇精在监管期间没有出格行为,她的去处确实不归他管。不过他此次监管不力,该受责罚。” “监管不力?”眼底的笑意褪去,晏方思摩挲着手腕上缠绕三圈的佛珠,一圈圈解下,“主人,你说说,你为什么害怕他?” 他头一回称呼沈歆为“主人”。 沈歆抬头看他,忽地一颤,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连同那串被解了一半的珠串一起紧紧抓着,轻声说:“你别生气。” 他的眸光柔和了几分,“我没对你生气。” “……对身体不好。”她望见他眸色中的冷光,心中惴惴,因而牢牢抓住他的手,“我在外面见到钱多多,还以为见到了韩、韩夕,太害怕才逃跑的。韩夕说得对,我……我还不适应人间的很多东西,需要学习更多才能正常地融入这里的生活。” “就这样?” 她咬着嘴唇,飞快地点了两下脑袋,“你不要生气了。” 他叹了口气,指尖戳在她眉心,“你啊。” “到底怎么回事?”韩夕察觉端倪,收好笔记,低头询问钱多多。 “如她所说,我在东街找到她们的踪迹,先发现的蘑菇精,她见到我就逃跑了。我没有去追,因为金来来早上没喝药,在人群中晕倒了。”他面色平静,“这就是我背着金来来找到你之前发生的所有事。” 韩夕闻言看向晏方思,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方对抱臂立在身后的钱多多说:“你回房整理一下东西,随我去领罚。” 沈歆想到惩罚也有自己的一份,也扭扭捏捏地起身,可还没离开沙发就被晏方思拉回去。 韩夕会意,“念在你有悔改之心,这次不惩罚你。” 韩夕与钱多多一前一后去了各自的客房。晏方思把佛珠往沈歆手里一塞,伸了个懒腰,关节咯咯作响,“我去跟那只狐狸聊会儿,不会太久。” 沈歆捏着佛珠,还想伸手去拉,却被他揉了几下头发,按回原处,“我听你的话,不生气。” 他起身往客房走,至第二间停下,没什么诚意地叩了两下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房间里的钱多多只抬起眼皮扫他一眼,又兀自收拾起书桌上的物件。书桌边摊着一只行李箱,想必韩夕口中的惩罚不会太轻。 晏方思靠着书桌歪站着,开门见山:“我家蘑菇呢,胆子不大心眼好,她不追究你的原因我猜应该与金来来有关。” 钱多多停下手中动作。 “她认定你与金来来的关系挺好,这一点我倒没看出来。那小狐狸不是当着你的面骂你就是在背地里骂你,真不懂你究竟喜欢她哪一点。”晏方思随手拿了桌上一根钢笔搔搔头发,“好吧,这不关我的事,人各有所好嘛。” “你想做什么?”钱多多瞥见他手腕上的佛珠印痕,忽然觉得没有佛珠的束缚,他脸上疤痕的形状分外渗人。 “我知道老韩把那小狐狸塞过来是因为我家蘑菇周身灵气充沛,利于她养病。这点我无所谓,”晏方思扭开钢笔帽,将笔尖举在眼前瞧了瞧,又失去兴趣似地把失手掰断的笔杆丢回桌上,“但今天这事,我家蘑菇不追究,不代表我也不追究。” “你打算怎么追究?” “嗯……反正发生了什么老韩心里也该有点数,你这次去领罚即便没有三五天也得有一个礼拜,”他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我看平日里金来来喝的药都是你在负责,老韩对这几斤几两的东西一窍不通,你说,我要是‘不小心’拨去几味药……” 钱多多目露凶光:“你敢!” 晏方思几乎是在钱多多开口的同时出手,重击引发的砰然巨响被撑开的结界困住,无声消逝。钱多多被扼住咽喉仰倒在地,地面以他为中心呈蛛网状碎裂,恰蔓延至结界边缘。而小狐狸欲取对方心脏的利爪被这冲撞直接震得脱了臼。 方聚集一处的黑影骤然散去。 “你……”钱多多喉头腥甜,咳出一口血,“你不过仗着自己比我大了几千岁,待我……” 晏方思面色如常地收回手,大气不喘地蹲在他跟前,“是啊。我从不觉得少年人犯错就情有可原,该揍的我还是会动手。你活过的岁数不过我的一点零头,怎么就不懂呢。只要你我不死,我就永远比你多活了这么几千年。” 他抽出几张纸巾,假惺惺地替钱多多擦净嘴角的血渍,拍拍他的肩膀,“起来吧,我也没用多大力,地板就不用你赔了。你领完罚仍然可以住在这里,不过你记住,你但凡还存着一丁点害我家蘑菇的心思,就别怪我不客气。你倘若动她一根头发,我就废你那小狐狸一条胳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明白么?” 他放完狠话,心中万分畅快,大手一挥收了结界。 韩夕听闻动静匆匆赶来,“晏方思!如今是法治社会!”看上去并不知晓晏方思最后的威胁。 “行了,老韩。我知道我知道,我又没做太过分,反倒是我家地板伤得比较严重好吧?”晏方思举起双手,表情无辜,“再说了,你们妖界的律法可没资格审判我。” 韩夕被他嘚瑟的表情气得咬牙切齿,但事实毕竟都如他所述,“你……你好歹也是个信佛的!” “信佛嘛,也不能这样说。”他似乎想去摸手腕上的珠串,可又想起自己才将它摘下,只摸了摸手腕上长年累月留下的痕迹,“这佛,我是替她念的。” 韩夕气结,“你难道就不怕佛祖降罪在她头上吗?” 他垂眸望着自己的手腕,满不在乎地勾起嘴角:“没事,我同佛祖说过了。这些年来我祈的福德都归到她那儿,若有报应,就报到我头上来。佛祖见是门好差事,应得可叫一个快啊。” 晏方思擦过韩夕的肩膀走出房门,背对着他们挥挥手,顺手捞起了前来看热闹的阿福,“我们去看看傻蘑菇。” *** 钱多多仍仰躺在地上,盯着天花板出神。 韩夕走到他跟前,没打算扶他,“能起来么?” 他单手撑起自己,咬牙扶着书桌站稳。韩夕瞧见他另一只手古怪地垂在一侧,连忙抓住他肿得青紫的手腕,蹙眉:“忍着点,我替你正骨。” 韩夕的动作很快,卒然的疼痛随着骨头正位而扩散至整条手臂。他没吭一声,只颤抖着苍白的嘴唇道:“谢谢师父。” “晏方思教训你顶多用了一分力,着实手下留情了许多。”语毕,韩夕也背过身离开了房间。 不止一人说他与韩夕相像,连金来来也这样认为。可他深知,他与他的师父是骨子里截然不同的两类。他永远无法成为像师父一样的妖怪。 他们师徒的感情不算太深厚。韩夕贯彻放养式教育,经常十天半个月不见人。有一回韩夕消失了近一年,归来时抱着一个人类模样的女婴。那是在钱多多一百三十二岁的生辰前夕。 女婴被裹在厚厚的襁褓里,一对狐狸耳朵不住抽动,时而化作人耳,时而长出白毛。其哭声也古怪,是一种介于野兽啼与婴儿哭之间的哭嚎。人与妖之间难以诞生后代,但很显然这女婴只有一半的狐狸血统,着实是件稀罕事。他猜想这大概是韩夕多年外出不知在人间何处惹下的风流债,可他从没听韩夕承认过。 女婴时人脸时狐面,身体很差,动不动就嚎啕大哭。韩夕常年四处奔波为她寻药,有时一个人去,有时带着他们两个。钱多多被迫担任起保姆的角色,起初用狐狸的样子还算方便,后来她生一场大病,他不得不变成人去照顾她。 钱多多想,这样一个聒噪的女孩,到底有什么值得牵挂的呢。 到如今他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他会随身携带一只装有她头发的锦囊。 可就正是这个一点都不可爱的姑娘,会在冬日里蹒跚地踱到他身边,往他蜷着的皮毛里一钻,摸着他的脑袋说:“小狐狸,别难过了,师父很快就回来了。师父不在的时候,有我陪着你呀。我们一起等他。” 小女孩渐渐懂事了,却总长不大。变男人照顾她太不方便,他于是修了女儿身。他本不愿为人,是男是女又何妨。 那是一个谎言的开端。 第10章 良药 晏方思拎着阿福的后颈皮把它放进沈歆怀里,小东西四仰八叉地在她腿上打了个滚,觉得舒服了,便慢悠悠地往她身上爬。沈歆怕它摔着,便伸手环住它。阿福见状,更肆无忌惮,摇摇晃晃地用后足站直了,挥舞着两只前爪对她比划。看这阵势,像是在控诉晏方思的罪行。 沈歆何时懂过哑语了,与它大眼瞪小眼半晌仍是一头雾水,才地向晏方思求救,“相公,阿福在跟我说什么啊?我看不懂。” 晏方思揪起小东西,把它扯离了她胸前,“它说,你是一个傻蘑菇。” 期待都化作羞赧,她板起脸教训它:“你、你没有礼貌,我才不傻呢!” 晏方思在一旁添油加醋,“对,我们家蘑菇才不傻。” 阿福有苦说不出,只能对着贼喊捉贼的晏方思干瞪眼,再手舞足蹈地对沈歆摆弄爪子。然而一个装愣,一个不懂,简直要把它气得冒烟,它索性“哐当”跳下沙发,窝在墙角里缩成个球。 沈歆兀自沉浸在被一只傻乎乎的小妖怪说傻的委屈里,开始怀疑它说的是否属实,“相公,我真的傻吗?” 晏方思不假思索,“嗯,有时候是挺傻的。” 沈歆的脸一下垮了,“连你也觉得我傻呀……” “不过也不坏,”他捏起她脸颊的软肉,拇指推着她耷拉的嘴角往上,“太聪明不是什么好事。人间有个词叫‘聪明绝顶’,太聪明会秃头的。” 她掂量了一番孰轻孰重,含糊不清地说:“唔,那我不要太聪明好了。” “嗯。”他见沈歆眉头慢慢舒展开,也就放开手,顺便抽走挂在她脖子上的佛珠,一圈圈绕回自己手腕。 她歪过脑袋,“可是相公的脑袋上也有头发呀,你也不聪明吗?” “世上大多聪明的脑袋是不长毛的,但我的脑袋不一样呀——既聪明又长毛,世间罕有。” “哦哦。”她一脸崇拜地望着他,觉得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又高大了许多。 正巧打包完行李的韩夕领着钱多多离开客房,晏方思以手拢在嘴角,凑到沈歆耳畔,“你瞧,那个韩夕头顶上的毛这么长,看上去就很傻,没什么好怕的。后面那个小狐狸崽子或许稍微比他聪明点,可是心地坏啊,以后遭受的波折一定很多,别跟他一起玩。” 沈歆按照他的逻辑比较了自己与韩夕的发量,深以为然,看着迎面朝自己走来的韩夕竟也不如往常般恐惧了——非但不恐惧,反而生出了一丁点同情。 “我带多多去领罚,明天才能回来。来来今晚的药得劳烦你们帮她准备了。”韩夕递过来一包药粉,“热水冲泡,睡前喝。” 沈歆把东西捧在怀里,伸出另一只手摊开在他面前,“你有没有糖呀?” “糖?” “来来姐姐怕苦,每次吃药后都要立马吃一颗糖的。你不是每次都会准备的吗?” “我?”韩夕的眼中流露几分茫然。 钱多多唤了声“师父”,双手将一包粽子糖呈在韩夕眼前,“是这个,金来来每次喝药就要吃一颗。” 韩夕点头,把糖交给沈歆。 沈歆舔舔嘴,缩回手没接:“太多啦。” “的确,”韩夕掂量着大包糖果,“一包全吃了会蛀牙。” 钱多多不自然地看向沈歆:“你们分着吃。” “给我呀?谢谢你。”余光扫过他红肿的手腕,她一怔,这才接过糖,美滋滋地抱在怀里,扭头悄悄跟晏方思讲,“相公,我一会儿给你几颗。” 他笑吟吟地说:“好,不给这两只骚狐狸剩。” “另外,”韩夕指着从墙角滚到脚边的阿福,“我查不到这小妖怪的属性和户籍,需带回妖管会建个档案。” “行,”晏方思大手一挥,“随便带,多留几天也没关系。” 阿福张牙舞爪地要挠他,可惜早一步被韩夕提着后颈皮双脚离地。它大张着嘴,似乎在说:你们两个老家伙怎么一言不合就乱揪人家? 沈歆有点不舍:“你别让阿福饿肚子呀。” 韩夕无奈道:“妖管会也不是穷酸的地方。” 送走两只公狐狸,沈歆自告奋勇地承担起帮金来来煎药的职责,她夹着药袋的一角放在灯光底下端详,嘟囔着:“我以前明明知道师父是如何煎药的呀……” “这药是在人间批量生产的,包装也与你师父的年代不大相同了。”晏方思示意她把要给他,“我示范给你看?” 沈歆犹豫着,“不然我跟相公一起吧?我想学煎药。” “好。” 他就着她的手撕开包装,半透明的白色塑料纸打开,飞出些许粉末。他轻轻揩掉了她鼻尖沾染的药粉,指着橱柜:“拿只小碗,或者杯子过来。” 她一步三回头地拿来了碗,急忙让他把药粉倒入碗中,“接下来要倒热水吗?我会的,让我来吧!” “嗯。”他靠在水池的大理石台面上,把装了半满的热水壶推给她,“小心烫到手。” 热水倒入小碗,她拿了个汤匙把药粉搅拌开,闻到了扑鼻的苦味,“怪不得每次来来姐姐都要捏着鼻子喝下去。”她多拿了几颗糖出来,先剥开糖纸递到他嘴边,“相公吃糖,我把药拿给来来姐姐啦。” 他叼住糖果,眯着眼目送她走进金来来的房间,越想越觉得好笑,“我吓唬吓唬那只小狐狸而已,犯不着这样吧……” *** “来来姐姐,我给你拿药来了,你要乖乖喝掉,这样身体才会好。” 金来来接过她拿来的药,小心翼翼问:“蘑菇,你不生我气了?” “我没生气呀。”沈歆坐在她的床沿,从身后变出一包糖,“药凉了效果就不好了,需一口气喝完。你别怕苦,我有糖。是……钱多多给的。” 金来来喝药到一半,听到这个名字明显皱起眉头,但因药太苦,不得不一口气灌了下去。药碗见底,金来来苦得直吐舌头,沈歆见状立刻剥了颗糖喂进她嘴里。 金来来拉着她的手,“蘑菇,对不起。我下午应该拉着你一起的,不然也不会让那个大猪蹄子把你吓跑。” 回忆起这段经历仍心有余悸,可看着金来来因愧疚而更加苍白的脸,她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而且相公已经教训过他了,钱多多下次一定不敢了。”她指着大包粽子糖,“钱多多说,这个我们可以一起吃。” “嗯……蘑菇,今天跟我一起睡吗?我想跟你说说话。你放心,我的病不会传染的。” 她不懂什么传染不传染,“那等我洗完澡啊。” 金来来拉着她不肯放,“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沈歆把糖果放在她们中间,剥了一颗放入嘴里,侧身躺在被褥上,“嗯嗯,你说。” 金来来避闪她的眼神,怔怔地盯着被她揪成一团的被单,“我……知道钱多多要对你做什么,但是我没法跟师父开口,帮他瞒下了。” 沈歆笑了笑,“没关系,我也没说。” 金来来惊愕地望向她。 她吃完一颗糖,慢慢地剥开第二颗的糖纸,“你虽然总是嘴上说着他不好,可他要是真的受了什么严重的惩罚,你应该很伤心吧?我不想让你伤心。” “蘑菇……” “更何况,他见你晕倒,没顾上追我呢。” “我是装晕的,不过被他背着颠了几下,就真晕了。”金来来沉进被子里蒙住半张脸嘀咕,“蘑菇,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这个大猪蹄子就算……再不好,我说的话还是会听一点的,你不要怕……” “嗯,对了来来姐姐,我有名字了,叫沈歆。来来?” 沈歆兴冲冲地要写给她看,却见她已阖眼睡着了,便回想着她曾经给自己做的那样帮她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去洗澡。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气,不热也不太冷,是沈歆喜欢的阴雨天。她冲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的睡衣,又拿起吹风机毛毛躁躁地吹干了头发,把自己本就不算长的头发吹成了泡面卷,毛球似的炸成一团。 她在镜子前跳了几下,思考着为什么自己吹出来的跟金来来为她吹的不一样。正想得入神,窗外骤然迸出一声惊雷。 她浑身一颤,哪里还顾得上发型,抱着脑袋在屋里乱窜。又是一道响雷劈下,她直接被吓出眼泪,逃进一间仍亮着灯的卧室,呜咽着往被窝里钻。 晏方思本捧着书打瞌睡,冷不丁被她一拱,惊得弹起来,“你你你干什么呢!” 沈歆听到他的声音,眼泪愈发汹涌,直往他怀里躲,“有大妖怪要来吃我!” 他睡意散了大半,忽见窗外彻亮,而后雷声隆隆,才明白缘由。他丢开书,把颤抖不止的脑袋薅出来,隔着被子拍她后背安抚,“不是什么大妖怪,是雷声。有我在,没有大妖怪敢吃你。” 她双眼紧闭,死死攥着他的前襟,哭腔未散:“真的?” “嗯,我保证。”他扬手撑开一个结界,隔绝外面的雷声,“你听。” 她将信将疑地抬起头,果真听不到轰鸣般的巨响,可窗外犹有电光闪过。她瑟瑟问:“相公,我今天能不走吗?” “行。”他分了大半个枕头给她,“睡吧,被子得好好盖。” 她凑过去,抱住他一条手臂,瞥见他方才被自己扯开的前襟,不好意思地想为他整好。刚伸手过去,被他握住了,“别动手动脚啊。” “我、我才没有。”……动脚。 他飞快地拢好衣襟躺平,只留一只手给她抱着,“好了,睡觉。” 沈歆睁着眼,此刻有点睡不着。 她第一次瞧见他的胸膛。 毫无血色的皮肤底下隐约浮现招展的黑色藤蔓,细密地织成一个空心的圆。 第11章 寻妖 惊蛰过后,乃是万物复苏春回之际。 被令她熟悉的蘑菇味包围着,沈歆意外地在雷雨天睡了个好觉。 她醒来时发觉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大床中央,姿势不大优雅。大概是她霸占了整床被褥的缘故,晏方思早就不在身边了。周身暖意融融,她挣扎了许久才爬下床,被香味引诱去厨房,见晏方思正在熬小米粥。 她好奇地凑近,被揭盖冒出的白气糊了一脸。 他把锅盖丢回去,推开她的脑袋,“别急,再等会儿。” 她就着他的手蹭干脸上湿漉漉的水气,想问问他胸口的印记是怎么回事,可回想起他的反应又十分脸红,便不说话了。 他在她眼角抹了一把,两指捏住她的鼻子,揪了揪,“没睡醒?怎么傻乎乎的。” “我不傻的!”她急忙辩解,“我是在思考……唔,昨晚的雷声好大,怪吓人的,但来来姐姐和你却什么事都没有。你们可真厉害呀。” “这有什么?每个妖怪都有害怕的事物,你怕打雷,金来来也许害怕别的。没有人比谁更厉害。” “相公,你也有害怕的东西吗?” 锅里的粥咕噜咕噜翻滚,他关掉火,揭开锅盖伸勺搅拌,余光瞥见沈歆期待的眼神,忍俊不禁,“当然。我怕……嗯,怕鬼模鬼样的鬼,透明没脚又凶神恶煞的那种,怕得不得了,就跟你怕打雷似的。” “相公怕鬼呀,”她笑得眉眼弯弯,瞳孔中似沾了亮闪闪的星屑,“我不怕的,我可以保护你。” “是吗?”他长长地“哦”一声,故意说,“看来我得好好供着你呀。我还怕很多别的东西,是你从未瞧见过的。你若也怕了,还会保护我吗?” 她认真地掰着手指,“我们可以去找来来,请她来保护我们。如果来来也怕,就去找韩夕。总有人不怕的。” 他盛出一大碗粥,洒上桂花腌渍的白糖,放在窗口吹散热气,“要是没有别人呢?你要怎么办?” 这个问题难住她了,她苦恼地皱起眉。 他用食指按平她的眉心,“总有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你需慢慢学会面对恐惧。” 她问:“你不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他没有给她答案,默了片刻,反问:“你希望我在你身边吗?” 她点点头,“希望的。” “那么,在你学会一个人面对恐惧之前,我都会在你身边。” 他的话一字一顿烙在她心上,她摸了摸脸颊,仿佛那里还残存着水蒸气留下的温热,不由得感叹,“学这个很难的……”她看着他的眼睛,“下一次雨天打雷,我再躲到你房间里好不好?” “好。” “下下次呢?” “好。” 晏方思探了探碗沿,见粥不烫口了,便端了去餐桌,又折返从蒸笼里拿出一屉酒酿馒头放在她面前,“吃吧。不够锅里还有,慢点吃,都是你的。” 沈歆掰开一个拳头大的酒酿馒头,热糖浆便从中间溜出来,她忙张嘴去吸,吃了一嘴晶亮的糖汁,“这个好香呀,甜甜的,好吃。” 她偏爱甜味的食物。这边嘴角还粘着屑,就急不可耐地伸手去捞下一个。如此解决了一屉馒头和两碗粥,她也不觉得饱,可像阿福一样挺着个敦实的大肚皮实在不雅观,叫她不好意思再吃。她把碗筷放进水池,挨到晏方思身边。 他正对着手机检查自己的仪容,冷不丁弹出一条扫兴的消息,倒把身边跟着他一起入镜的沈歆吓一大跳。 看见韩夕的名字,她抚着胸脯给自己顺气,艰难地辨认小框框里面的文字,“阿福……组、什么……” 他告诉她:“这两个字念‘诅咒’。韩夕说,阿福像是被下了咒。” “诅咒?是不好的东西吗?” “通常来说是不好的,就好比……有人故意让另一个人得病。韩夕说,好像有人故意让阿福说不了话,还让它变得蠢兮兮的。”他平静地复述韩夕的话,若有所思。 “怎么这么坏呀。”她忿忿不平地连拍几下桌子,“可我们是在那个老爷爷的庭院里找到阿福的,在那里没人敢给它下咒吧。” “说不好。”他淡定地把桌上东倒西歪的瓶瓶罐罐扶正,“阿福自有它的造化,不是我们该管的事。” 他的冷漠令她吃惊,她抓住他的手,“阿福也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呀,有、有人使坏让它生病,我们难道不该管吗?” 她想说,明明钱多多欺负我了,你也很生气地去找他算账的。 她都急得要哭,晏方思却玩也似地捏起她一侧脸颊,“我方才说,诅咒通常来说是不好的。这就说明也有一小部分的诅咒是好的。” 涌上鼻腔的一股酸劲被他这一捏闹得无影无踪,她瞪大眼睛,“生病也有好的吗?” “有的。世间生灵,各有所求。有时病也算一种所求。有些人精明算计一世,但求来生愚钝,活得简单快活;有些人奔波劳苦半生,惟愿一病解忧,借口放下所有。”他看着她一边脸颊稍红,觉得不大对称,于是上手揪住了她另一边脸颊,“或许下咒的是阿福自己也说不定呢。” 她被两根手指扯出个别扭的笑颜,心里似乎没有刚才堵得慌了便瘪着嘴小声嘀咕:“我要是给自己下咒,就下能让我变聪明又不秃头的咒。” 看她脸上的愁绪消散了、面色也红润了,他才收回手。正巧韩夕又发来一条消息,他抬起手机查看,看清内容后下意识关掉屏幕,可被探头探脑的沈歆抓个正着。 “阿福逃跑了。”她高声念出上面的文字,随后惊呼,“阿福逃跑了?是不是韩夕对阿福不好,它才要逃跑?它这么傻,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费劲哄好的人再度陷入焦急,晏方思苦恼得很,只得先劝她:“你先别急,我问问韩夕。” 他拨了个电话给韩夕,得知阿福是在回家路途中逃跑,犹豫着是否要向沈歆诉说实情,抬头一看,她咬住了嘴唇,一副将哭的模样。 “阿福是不是讨厌我们了?” “它只是讨厌韩夕,你也不是不知道,韩夕这副死鬼狐狸样本就不招妖怪喜欢。”他见她有些相信,暗暗松了口气,“韩夕已经派人去寻,妖管会有专门的搜寻仪器。你放心,它这副身材跑不了多远,很快就能找到它的。” 但她依旧坐立难安,“倘若阿福连我们都不愿见,会乖乖跟着韩夕走吗?” 他按了按太阳穴,“这样,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你要是能完成我就带你出门找阿福,好吗?” “什么任务?” “帮金来来把早上的药冲了。” *** 沈歆扶着金来来喝完药,诉说了大致的经过,便换好衣服。她想了想,把昨天|衣襟上被阿福啃了一半的花交给晏方思。 他忍着沾上阿福口水的厌恶捏住了花蒂,催动灵力探寻阿福所在的方位,“阿福目前在荻水的东南角落,没有受伤,也没有被欺负。” “那我们快去吧,快一点。” 他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解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帮她围了几圈,恰好遮住半张脸。 她裹得像颗任人宰割的胖粽子,四肢都不大灵活。她左右扯了扯,在层层围巾间拉出一道缝隙,开口时白气一团团地透过缝隙向上冒,“相公,我不冷呀。” “这叫乔装打扮,好不被他们认出来。”他摸出个口罩挂在耳朵上,可延伸了半张脸的疤痕仍藏不住,于是又戴起连帽衫的帽兜,勉强遮挡额头。 他在她的催促下驱车疾驰,将车停置妥当,她就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奔出去。他好不容易拉住她,低头对她说:“韩夕和其他妖管会的成员可能也在附近,你毕竟还在监管期内,我这次偷偷带你出来其实是违反了规定,要是碰上他们可就没那么好糊弄了。” 她略微收敛了些,挽着他的胳膊与他同行。 他们穿过一家菜场,在公车站逗留了片刻,又去小学旁的公园转悠了一会儿,途径一队举着大红扇子跳舞的人,阿福的气息时隐时现,偏偏越到近处越难捕捉。 晏方思拉着沈歆走进一家无人的店,里面工整地放了两排装有不同主题毛绒玩具的机器。 他挑眉,“看来这个小东西也不是很傻嘛。” 她本被这五彩斑斓的玩具吸引了眼球,听闻这话,她沉默地把脸埋进围巾里,心中涌起一股失落。它花这么多心思躲藏,不就是不想被找到?说到底它还是讨厌他们了。 他感到她的闷闷不乐,猜到了她心情低落的缘由,往门口机器里塞了张纸币,出币口“叮铃哐当”地漏下一筐游戏币,他把小篮子给她,“别多想。可能我们总是说它傻,它想借此证明自己不傻,跟我们捉迷藏呢。” 她拣了一枚游戏币放在灯光下,不知作何用,“相公你总说我傻,我、我也没有生气得想要逃走啊。” 他失笑,“那有多生气?” “很生气的。” “啊,那可怎么办。”他装作苦恼的样子在店里踱步,忽而往其中一台装满娃娃的机器里投入两枚游戏币,“把手放上来。” “相公,我们是要去找阿福的,等找到了阿福再……” “听我的。”他站在她身后,握起她的手往摇杆上放。他们操纵着爪子移动到相对靠内的位置,拍下按钮。铁爪摇摇晃晃地抓起一个熊仔,下面竟露出了一条布满细小鳞片的黑尾巴。 那尾巴动了一下,推开两三个娃娃甩到后面。 沈歆与玻璃柜里的阿福四目相对,欣喜不已。她正要开口叫它的名字,却见它飞也似地往娃娃机出物口一钻,冲出店门。 晏方思没想到阿福这小东西也有敏捷的时刻,一时忘记出手,只见它在离店铺不远处回头望了他们一眼,便撒开蹄子跑向一个身影的脚边。 沈歆慢慢地睁大眼,不确定道:“咦,那个不是……人间小小姑娘吗?” 第12章 情怯 “啧,这小东西不正经啊,怎么净往姑娘怀里钻呢。”晏方思拿出取物口被阿福狠蹬肚皮的熊仔玩具塞给沈歆。 沈歆虽说伤心,但也十分疑惑,“那是我修得人身第一天遇到的人间小姑娘家里的人间小小姑娘呀,阿福怎么同她这样要好?” “要好?”他抱臂玩味地咀嚼这个词,不禁发笑。那人间小小姑娘可不这么想吧? 沾了一身灰的阿福撒欢似地围着小女孩转圈圈,人家却嫌弃地跳脚,直呼:“哎,你这个小东西怎么赖上我了?别往我身上扑啊,脏死了!这是我阿婆给我买的新衣服!” 晏方思评论道:“难得阿福这样的小家伙情窦初开,可这情路看上去不太顺啊。” “情……什么?”沈歆愈发一头雾水。 “阿福很喜欢你的人间小小姑娘,要跟她回家啦。”他别有深意地加重几个字音,颇有幸灾乐祸之意,“看来比起你,阿福更喜欢她呀。” 沈歆果然备受打击,揪着怀里的熊耳朵出气,揪了一会儿,觉得好像也没有必要,“但人间小小姑娘不喜欢阿福,它岂不是要伤心?” “兴许伤心够了,就知道回家了。”他注视一人一怪走入人群,语气听上去并不为阿福惋惜,反有些期待,“不如我们跟过去看看?” “啊?” “你想不想你的人间小姑娘?正好一同去看看她。” “真的呀,好啊!”沈歆的确想念人间小姑娘,想念她粗糙的手掌抚在自己脸颊上的暖意,与晏方思这双只会捏她脸皮的手可不一样。 她正要跟上去,倏地被晏方思一把扯住后领,差点断气。 “等等。真败兴,老远就闻到一股骚狐狸味。”他环顾四周,心道真是时候,短促地在她肩膀拍了两下,“快变回蘑菇。” 她一愣,手忙脚乱地屏气,“嗖”地一下变作一朵白胖蘑菇落在他掌心。他飞快地把蘑菇放入大衣内侧贴近心脏的口袋,另一只手恰好接住即将落地的熊仔玩偶。 韩夕穿过往来车辆疾走到他面前,身后跟着个生面孔,约摸是妖管会新来的下属。 “晏方思?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方才遥遥望见晏方思身边似另有一人,不禁怀疑。可他的气息干干净净,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 “啊,我家蘑菇听说阿福跑了,急得要命,死活催我出来找,我哪里耗得过她?”他面不改色地陈述部分事实,对着手里的熊仔一阵猛搓,蓦地怼到韩夕面前,“路过这家店,想着她可能喜欢,就随手抓了一个。还挺好抓的,你要不给你徒弟抓一个?” 韩夕避开他的突然袭击,正色道:“现在是办公时间,不要嬉闹。” 身后的下属斜乜他一眼,可能因为周六加班心情不太好,语气也很随便:“妖管会巡查小组出任务呢,套什么近乎?喂,你看见……” 晏方思笑眯眯地抬手,打断他的话,“这位先生,注意你的态度和措辞啊。” 见他嬉笑之中隐有厉色,下属讪讪闭嘴,缩到后面去,悄声问韩夕:“这位是谁啊?” “这位是上头派驻荻水的……”韩夕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称谓去形容他,顿了许久,迸出个不伦不类的词,“……大人物。” 晏方思对韩夕的描述十分满意,昂起下巴露出一个不乏得意的低调笑容,扬手指着与阿福离去的路线相差甚远的方向,“我看西边有阿福的气息。既然你们到了,找阿福这件事就全权交与你们啦。我还得给我家蘑菇买些小吃回去塞牙缝呢。” 韩夕听闻,刷新探测仪器,表盘上的指针偏晃了几个来回,竟真的落到晏方思所指的方向附近。他谢过晏方思,带下属追过去。 晏方思内袋里蘑菇再听不见韩夕的声音,这才敢大口呼吸。她变作蘑菇以后的声音轻而细,仿若耳语:“相公相公,韩夕走啦,我可以出来了吗?里面好挤啊。” 他扯松了衣服给她透气,“这附近吃的多。你就先在里面呆一会吧,省得在经过小吃店的时候又淌口水巴巴地望着我,叫我停也不是,继续走也不是。” 沈歆蜷着身子,羞得拿菌盖蒙住脸,“你别说啦,我也要面子的呀。” “好吧,我们趁阿福还没走远,悄悄跟上它。” 他走入人群,不少人冲这个自言自语的男人投来狐疑的目光,纷纷躲闪。他心说愚蠢的人类,从外兜里摸出一只蓝牙耳机戴上,装作打电话。 “嗯嗯,”她提醒他,“之前钱多多背来来的时候颠得厉害,相公你可要留心,别把我颠晕呀。” “哼,我是什么人?你拿我和那只小狐狸相提并论?”他面露不屑,却走得极平稳,不一会儿就追上了阿福和它爱慕的小女孩。 阿福十分殷勤地拱着小女孩手里的提袋,大概是想为她分摊一些重量,但在小女孩眼中则是这又馋又皮的小东西不断地咬她的提袋想要与她嬉戏。 她换了几次手,每次小东西都不知疲倦地凑上来。她烦得不行,索性甩手扔下提袋,叉腰瞪它:“你有完没完?要吃这个是吗?你去吃啊,都给你!” 阿福因她的怒气向后退一步,然后瑟瑟地低头去咬提袋的拉环,慢吞吞地扯着袋子往前挪。它本就圆润笨拙,拖着个袋子更是步履维艰。袋子被路面凸起的尖锐石子磨破,里面装的瓜果一颗颗滚落出来,它茫然地追逐着散落一地的瓜果,费劲地把它们归拢到一起。 小女孩冷眼看着,指着地上一堆零落的瓜果:“刚才不是很起劲嘛,怎么怂了?” 阿福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可它说不出话,只从喉头滚出几声嘶哑的呜咽。 “别跟着我!”她狠狠跺了两下脚,把一只摔出汁水的砂糖橘踩烂,头也不回地离开。 “哎呀,这小东西情路受挫啊。”晏方思遥望着小女孩远去的背影别有深意地一笑,看看失落的阿福,靠在一根电线杆旁说起风凉话。 他兜里的蘑菇着急了,直嚷着要出去。他按住耸动的蘑菇盖,慢悠悠道,“别急啊,不是说好等它伤心了,我们再接它回家嘛。” “相公,我们不能这样对待阿福。” “真拿你没办法……”他看四下无人,从内袋里放出小蘑菇。 她落地时不稳,直接朝他扑过去,撞得他眼冒金星。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他被撞疼的地方,试图在他晕头转向时撒娇过关:“相公跟我最好啦。” 见晏方思不追究自己的责任,她便拍拍他的肩膀抛下他,小步跑去阿福面前蹲下,心疼地摸了摸它的脑袋,“阿福不哭,我们回家吧。” 阿福的心似乎被伤得不轻,抬头时灰色的眼眸里蓄满了泪水。但它摇摇头,用胖乎乎的爪子一颗一颗地推着地上的瓜果沿小女孩消失的方向滚。 晏方思扶着发胀的脑袋来到他们跟前,一勾手指,黑影尽数卷起地上的瓜果。沈歆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展开脖子上的围巾,双手拢成圈,挨个接住了被拂去尘土的瓜果。 他麻利地拎起阿福的后颈皮,“走,我们带你去找你想见的人。” 他们踏着青石板路穿过一道又一道狭窄的小巷,不少旧时房屋墙壁上都被盖上红色的“拆”字,只留有少数人家居住,墙瓦斑驳,潮湿的腐气盖过了人烟。 沈歆被这弯弯绕绕的巷弄迷得七荤八素,终于来到她稍微熟悉的地带,迫不及待地抱着瓜果小跑上了台阶,无奈腾不出手敲,正要以头抢“门”,晏方思眼疾手快地把阿福一扔,挡住她的额头:“等会儿。” “怎么啦?”她看着阿福原地一滚,甩甩尾巴爬了起来。 “我就不进去了,怕吓到你那人间小姑娘。” “不会的呀……”她寻思着他是不是因为脸上的疤痕自卑了,闷闷地问,“那你就站着吗?” “嗯,我在门外等你。”他顺手帮她敲了两下门,退到侧边。 “谁啊——” 人间小姑娘的声音远远地从屋里传来,沈歆连忙应,“是我,我、我是——” “是那天的闺女吧?”人间小姑娘开了门,对她露出与那天一样好看又暖和的笑容,招呼她进门。 她抱着一摞歪瓜裂枣跨过门槛,回头一看,阿福却不知为何一屁股坐在原地不肯动了。她想阿福兴许爬不过门槛,便把怀里的瓜果放在门口的小桌台上,折返去抱它。谁想它伸出两只爪子胡乱挥舞一通,打掉她的手,肚子一挺,滚去更远。 “你怎么回事?”她不由得来气,“不是你要来找小小姑娘的吗?” “它怕是近情情怯,怂了。”晏方思在一旁插嘴。 “闺女,为什么不进门啊?我刚蒸上馒头呢,还留了几个小菜,进来吃呀。”人间小姑娘拉着她,几只猫咪在她脚底打转,为首的一只趴在门槛上,打了个哈欠。 “我带了一个小朋友来看你,你等等,我把它抱进来。”沈歆大步下了门前台阶,不由分说地抓起阿福,提到她面前,“你看,就是它。” 阿福一惊,竟收起四肢,在空中缩成一团。 人间小姑娘费力地眨眨眼,企图看清它的模样,下意识地摊开掌心要接住它。然而就在手掌即将碰到它尾巴尖尖时,它猛地一闪,沿着沈歆的胳膊向上爬至肩膀,拿她短至耳根的头发遮住自己的身体,一动不动了。 第13章 如梦 宝贵的头发被阿福当做遮挡的窗帘,蹭上不少尘埃,饶是好脾气的沈歆也火冒三丈。她一把揪住它的尾巴,不想它竟牢牢地抓住几撮头发,拖着她一起疼。她忍痛一根根救出头发,倒提起阿福在空中泄愤。 “你今天一点都不乖!” 人间小姑娘没有询问阿福是个什么物种,巴巴地接住它,在怀里掂两下安抚,居然奇迹般地哄住了它。 她笑呵呵地打圆场,“嗳,小家伙淘气,别怪它。闺女,不生气啊。”大花猫在她脚下转悠,她挪不开步伐,对着里屋喊:“茉莉,家里来客人了,拿点零食出来。” 喊了几声没动静,却让她自己咳嗽起来。人间小姑娘抱歉地对沈歆说:“我太惯着她了,估计这会儿在听歌呢。我给你拿啊。” 她抱着阿福,步履蹒跚地走进房间。里面传出一声尖叫:“你!你怎么阴魂不散的?阿婆,就是这个东西把我的袋子咬破的!” “茉莉,小声点,家里有客人。你的零食放哪了?分点给姐姐吃。” “这是我的,为什么要给别人?” 小女孩被苦口婆心地教育了一通,才不情不愿地抱着几包小饼干走到沈歆面前,“喏,给你一包。” “谢谢你。”沈歆嗅到一股浓郁的白兰香,不禁低头近距离地打量她。 这人间小小姑娘十分瘦小,眉毛淡而细,眼睛尖而长,生了一副伶俐相,而香味来自她衣襟上别的两朵新鲜采摘的白兰。 没等沈歆再说什么,她已经拆了一包饼干自顾自晃到门口。她瞧见桌上放的歪瓜裂枣,问沈歆:“是你把那个丧门星带来我家的吗?” 沈歆同她解释:“它不叫丧门星,它有名字的,叫阿福。” 名叫茉莉的女孩嗤笑,“这是个什么名字?土死了。” 自己的起名水平受到质疑,沈歆心里不大舒服,但念在这人间小小姑娘才丁点大,没见过世面,便宽宏大量地不同她计较,只说:“你即便不喜欢阿福,也不能这么说呀。这样不好。” “关你屁事咧。”茉莉吃完了手里的,眼珠溜溜一转,迅速抽走了她那包未开封的饼干,对她做了个鬼脸,脚底抹油地溜回房间。 “你为什么抢回去呀……”沈歆甚至来不及抓住她。 沈歆决定不跟小朋友计较。 她慢慢地踱去屋子里的露天小院。院子里栽满了植物,勉强剩下足够转身的空间,露出方方正正的一角天空,混了泥沙的雨水从屋檐的断瓦上滴下来,滴进正下方的水盆里。 在一众低矮的花草中,有一棵树突兀地屹立其中。可树干太纤细,枝头仅存的几片叶子在风里飘摇。 透过墙上的窗户能看见人间小姑娘在房间里铺床的场景。她弯着腰吃力地掸被子,再缓缓地挺直身子捶一捶。有时她被飞扬的灰尘呛到咳嗽两声,实在咳得停不下来就靠在床榻休息。 沈歆在树下站了许久,有种莫名的情绪在胸膛里滋长。她回忆起另一个画面,那是晏方思站在树下合上老者双眼的瞬间,白兰花扑簌落下。 阿福不知不觉爬到她的脚边,抬头望她。她第一次觉得这双灰色的眼珠里充盈了多重交织的复杂情绪。它只是口不能言,并不是不能说话。 “你……” 恍然间,她似乎隐约意识到什么,却模模糊糊的,总也不真切。 “茉莉没陪你玩吗?这孩子真是……”人间小姑娘扶着腰从房里走出来,“来,闺女,新采的白兰花,最后的两朵了,我给你戴上。” 沈歆笑着应了她,“之前你送给我的花呀,被阿福啃了一半,提前枯萎了。” 人间小姑娘为她拉正衣领,“这花开不长久的,几天就败了,不用惋惜。等开春了,荻水镇上处处有卖。” “嗯,那我下次买很多很多白兰花送给你,好不好呀?哦,你不用担心,我有钱,买得起的。” “嗳,好。” 沈歆念着晏方思在门外站得久了,于是辞别,“我差不多得走啦,有人在等着我呢。阿福,我们回家了。” 阿福在她三步开外停下。 “你不走吗?”她蹲下来问它。 阿福挥舞着小爪子,摇摇头。 沈歆问:“你要留下?” 人间小姑娘艰难地躬下背,抱起阿福,疼爱地抚了抚它的脑袋:“既然它想在这里多玩一会儿,就让它玩呗。你过几天再来接它,行吗?” “那麻烦你了呀。” 人间小姑娘像第一次那样送沈歆出门。她怀里抱着阿福,门槛上趴着一只懒洋洋的大花猫。 沈歆同晏方思走了一段,仍感觉背后有一道温暖的视线相随。她心念一动,对晏方思说:“我忘记一件事。”而后匆匆折返。 人间小姑娘依然在门口,站成守望的姿态。 沈歆气喘吁吁地停在台阶下,仰头对她露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对了,我有名字啦。是个善良的老爷爷给我起的。” 人间小姑娘怔了怔。 “我叫沈歆,你呢?” “阿兰。” *** 晏方思与沈歆刚踏进家门,金来来便迎出来:“你们去好久,老韩打来几通电话确认你在不在,幸好我机智,说你一直在睡觉。” “谢谢你呀。” 沈歆同她详细说了在外发生的事,才脱掉外套,披了件家居服。她把脸埋进厚厚的外套中,吸了满口花香。想着今天在抱阿福时外套沾了不少灰,需要清洗,她小心翼翼地取下领子上的两朵白兰,托在手中端详。 白色的花苞顶端只微微绽开,瞧不见里头的花蕊。 啊,先前得姓名时荻水那位老者也赠与她一朵白兰。她踩着拖鞋去卧室床头柜中翻找,拿与人间小姑娘赠她的两朵比对。两只手里的花显然是同种,不过是盛放与含苞的差别。她一时也得不出什么结论,只觉得花香萦绕,睡意酣然,渐渐地闭上了眼。 晏方思与韩夕通完电话,便看到沈歆整个人歪坐在沙发上,身体一寸一寸地往下滑。他笑着摇头,轻手轻脚地托起她的脑袋,正要把人抱起来,她迷迷糊糊地咕哝了一句,寻到热源,顺势偎进他怀里。 他的手臂有些僵硬,放哪儿都别扭,于是放弃挣扎,任由她枕着,拉了条毛毯盖在她腿上。俯首时她头顶几搓不听话的短毛不时挠着他的下颌,他抽了几张纸巾垫在她脸颊,以防她挂在嘴边的口水滴到他衣服上。 “在做什么美梦呢?” *** 事实上,这是沈歆成精以来第一次做梦。 她回到初得人身后走过的小路,裹着几张大叶片在寒风中探索。不少低矮的房屋随她脚步拔地而起,她惊叹造物神奇,不觉加快脚步,没多久就陷入迷惑。此处颇为陌生,又似曾相识,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出口,却迎面撞上一个人。 那人乌发高束,身着广袖长衣,连忙颔首致歉,说的是:“姑娘对不住,是在下冒犯了。” 她不知如何作答,干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抬手去遮身上,却摸到了厚实的襦裙。她竟穿上了与这些人同样的衣裳,什么时候的事? 那人不闻回应,便作揖离去。 她暗自舒一口气。 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所知的荻水镇不同,可矮墙青瓦与临湖小筑间依稀能见荻水的影子。该不会……是好几百年前的荻水吧?她惶恐又欣喜,不知这时的相公是否与她师父熟识,亦不知该去何处寻他们。她只得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心中竟也没有多么害怕。 她回过神时夜幕已然低垂,人烟渐稀。她发现自己正循着一股香味前行,香味引她至一盏摇晃的灯。 冷风刮起雪子,执灯的女孩打着哆嗦推开门,府邸中走出一位妇人。她在风雪中拢起肩上裘皮,踮足顾盼。 提灯的女孩惊呼:“夫人!门外有人!” 沈歆一下子紧张起来,僵滞地抬手想要说声冒昧。然而两人对门外的沈歆视若无睹,视线穿过她直至地上蜷卧的一人。 两人提裙下台阶,“公子,这位公子?” 地上的人蓬头垢面,仅着褴褛的破布衣,冻得浑身青紫。他半阖着双眼,颤动着双唇说不出话来,想必饿了许久,连抬臂撑起自己的力气也不剩。 妇人让女孩放下灯回府中找人,“公子先进我府邸喝一口热汤。”言毕脱下裘皮披风要往那人身上裹。 谁知那人忽地来了力气,倒爬着躲开,枯枝似的手挡在面前,连连摆了好几下。 妇人温声道:“公子莫怕,我无心害你。” 那人似乎非常不想让她触碰,极力后仰,拼命摇手。他嘴巴几度开合,可只能发出几个断断续续的气音,像被掐断在喉头,凑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沈歆奇怪不已,绕到他们跟前,终于看清了他由于惶然而圆睁的双眸。 这双眼要比夜色清浅许多,纵然映着一星灯火,也暖不了云雾一般缥缈而冷冽的灰。 第14章 前尘 近年来城中饱受流窜的流寇侵扰,荻水镇因有运河贯穿,人口往来尤其频繁,偷盗抢劫是家常便饭,境况不好的人饿死在路边也不稀奇。 这家府上的人家还算富贵,老爷常年在外经商,膝下有一子二女,皆三五岁。老爷鲜少归家,书信也未有几封,夫人每逢初五便提灯等待夜归人,如此已经两年。这两年里夫人时常接济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民,慷慨地赠与他们食物、为他们提供庇护。 那哑巴自打被抬进府邸以后始终神色恹恹,甚至有几次尝试翻墙出逃。巡逻的家丁捉住他,可他除了那一身总不肯扔掉的破烂之外别无其他,问他什么一概不答,给他纸笔也不会书写。后来他身体更差一些,逃不动了,便只会独自在房间的角落里发一整天呆。他似乎很怕接触生人,就连极其微小的触碰也难以承受,便逐渐无人找他搭话了。 府里的下人有一次起夜,见他又穿上了褴褛衣裳,抓着个瓢在墙根处浇花,浇的正是庭院偏僻处一株瘦弱的白兰。被发现后,他慌慌张张地弃瓢而走。后来家丁私底下流出这样的传言,说这个哑巴疯得厉害,休要同他一般见识。 这话传到夫人耳朵里,她看他可怜,便专程派人去寻了镇上医术精湛的大夫给他看疯病。大夫给他把脉花费老大一番功夫,夫人问起结果,这大夫却是踌躇再三。 “夫人,这疯病——老夫倒是没瞧出什么名堂来。然,此人脉象颇为蹊跷,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应是濒死之相,细看却并无大碍。老夫行医三十载,从未遇到过这等情形。”大夫捋着花白的胡须摇头,“这人究竟有无患病,老夫也无从判断。” 端茶丫鬟小声道:“迎一个濒死之人进府,夫人,此乃不祥之兆啊。不如……” 床榻上的人原本渐渐镇静了下来,闻言蓦地一颤,复挣扎起来。 “不得胡说。”夫人转头斥了丫鬟一嘴,而后俯身按住他的手,温声说,“公子莫要惊慌,请公子放心,这座宅子只要还在荻水一天,便总有你的容身之处。” 那人听闻,徒然地张开嘴发出无声嘶吼,神色凄苦,不晓得哪个字戳了他的痛处。 三日后,庭院里的花草一夜之间全数枯萎。复三日,荻水镇爆发瘟疫。首先发病的二人皆是府中家丁,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无奈因镇上人流实在太大,二位家丁又是常年四处走动,无法确定病症的源头。 整个荻水镇乃至整座城中皆人心惶惶。府上的流民病的病,逃的逃,无人顾及。小公子和两位小姐不幸染疾,上吐下泻了几日,喝不下药,近乎奄奄一息。正是这样的时刻,府里却人手四散,夫人只得拖着虚弱的身体亲自照料孩子。 如此持续了近七天,直到最后一个孩子再也无法哭闹着喊疼,慢慢地没了声息,夫人呆愣愣地抱着尚且温热的躯体,吹了一宿的冷风。第二天府里零星的家丁发现夫人身披白绫自绝于儿女棺椁旁,瘦若枯槁,双目不瞑。 她苦苦等待的丈夫没有归来。 待到疫情被控制住,荻水镇早已乱成一片,尸骸遍野。带着疫病的尸身须得以火焚化,方绝除后患。 是以,在一个无月之夜,荻水幸存的百姓个个白纱覆面,手持火把,聚集到公认的疫病源头,一把火将府邸点燃。火势渐烈,木石瓦砾在烈焰中噼里啪啦地灼烧,火光参天,映得黑黪黪的天际红似渗血。 房梁在烈火中轰然俱倒,无比凄厉,仿佛有死去的魂灵在其中嘶号呼喊。府邸外围的百姓或沉默伫立,或低头追思,而后不忍观看,陆续离开。 大火仍在烧天,烈火红光中,徐徐走出一个不人不鬼的身影。那影子瘦得脱形,只堪堪挂住寸缕。他光脚踩在滚烫地面,一步步朝人群走来,火舌半点近不了他的身。 火光映出他的容颜,他灰色的眼瞳中褪去了波澜,如一潭平静的死湖。 “妖、妖怪啊——” 所有场景走马灯似的在沈歆眼前晃过。纵使这座荻水镇的日月更替十分古怪,她也没有闲暇去怀疑,只觉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没能弄清前因后果便仓促地落幕了。 她喃喃着:“才不是妖怪啊,明明是……” 肩头忽而被什么轻盈的东西拍了一下,她停下脚步回头,看见替她起名字的老者拿了把大蒲扇,笑眯眯地竖了根食指在嘴唇前面。 “啊,您好呀。”方才的烧天大火仍清晰地留存在她眼中,她不禁有些疑惑,用力地眨眨眼,再拿手背抹了抹眼睛,“您怎么,突然就变老了呀?” 老者长袖一摆,“不过是一副皮相罢了。” 她心里默念:皮相也很重要的,他们修人身的妖怪谁不想要一副好看的皮囊呢? 但也仅是想想而已,这话她是断然不敢说出口的——正如她更加问不出为什么他突然又能说话了,还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于是她晃晃脑袋,把杂念丢掉,乖巧地立在他身旁。 身旁的景致飞速更迭。河对岸房子拆了又建,搬进了新的人家,细窄的河流上搭起了石桥,砌桥的石砖上又爬满了青苔…… 沈歆刚想询问,忽然有个着布衣的姑娘从眼前嬉笑着跑过眼前,那笑声清冽透亮,如汩汩溪流,身旁老者的目光追随她移落至桥头。她手中捏了朵含苞的白花,朝一个方向大幅挥舞,高喊:“爹爹,我等不及啦,要去见他!” 她轻快地跳上乌篷船,船家压低帽檐,吆喝一声,摇桨行船。 “这是……方才的夫人吗?那位船家是……您?” 老者但笑不语,遥遥望着小船消失在河道转角,天色再度昏暗,月上柳梢,水面船行不绝。而后日升月落,初升的朝阳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给两岸的白墙黑瓦镀上了一层温柔而谦逊的红。 这头的乌篷船消失了,小石桥上爬满青苔的砖块被搬走,河流也被黄沙填埋,铺做青石板路。天空下起了绵密的雨,细雨打湿的青石板路映出天空的颜色,有位姑娘从路尽头跑来,她穿着破旧的陈衣,仅用荷叶避雨,怀里抱着一条黑白间色的狗。她急切地敲遍了整条街上人家的门,哭着求门里的人救救她的狗。她摔倒数次,终无人应,伏在滂沱大雨中无助地哭喊。 一人缓缓踏雾而来,轻声降落在她面前,道:“姑娘,可否让我看看你的狗?” 姑娘颤抖着手揭开小狗面上蒙着的荷叶,哽咽道:“小哈已经……” “非也,你再看清楚些。” 她抹着眼泪低头细瞧,倏然听闻一声微弱的“汪”,小哈在她怀里睁开眼,鼻尖上顶着一朵盛开的白兰。她大喜过望,连忙抬头言谢,可哪里还有方才那人的身影。 后来,抱着狗的姑娘也消失了,荻水老街也不复当年繁华,风卷起落叶,跌入路旁乞丐的一只碎碗里。小乞丐蜷缩在潮湿的墙根,小脸煞白。她不停地乞求偶然路过的行人施舍她一口饭食,却无人停下步伐。 过了许久,寂静的街头响起一声狗吠。一只黑白间色的狗扑到她跟前,亲昵地舔了舔她的脸。她茫然地任小狗舔去脸上的泪痕,抚着它的脑袋问:“世间竟有这般花色的小狗?你也很饿吗?这里讨不到东西的,你去别处吧。” 小狗吐着舌头冲她摇尾巴。 她叹了口气,“我的腿断啦,走不动了。” 小狗拿脑袋拱起她的手,嗷嗷叫了两声,露出身后的食盒来。 “这是?” 小狗侧身将食盒推近她,复舔舔她的手,跑远了。 老者注视着这些面貌不同的姑娘,眼底混沌的灰色之中泛起了些微粼光,若远若近,似悲似喜,终究徒然——像在缅怀一个故人,可她于他,也只能是芸芸众生里一位不相识的故人罢了。他最多也就只能让自己庭院中的一棵树长久地盛放她喜欢的白兰。 沈歆读不懂这道目光,但见他扬起手,覆在胸口跳动的地方,喟然长叹:“她活了五世,每一世都在等待一个不会归来的人。” 他是觉得疼吗? 神明也是会疼的吗? “你在梦中流连太久,我来接你。” 令她熟悉的声音降落在她头顶,她错愕抬头,“相……相公?” 晏方思牵起沈歆冰凉的手,然后对着在雨幕连成的浓雾里愈渐模糊的身影说,“你应知神明需心系苍生,不得独爱一人,还如此明目张胆地关照她。” “无妨。我生来便是给人世带去贫穷与灾厄的存在,她是因救了历劫时的我才遇此大难,世世衰颓,我若能在每一世予她一点安慰,便也值得。但这一世,来不及了……” “你最后的愿望竟是这个,傻不傻?” 年迈的神明不以为意,“休笑我痴,你比我又如何?” 第15章 离别 沈歆不知枕着晏方思的胳膊睡了多久,终于睁眼。她半晌没缓过来,怔忪地揭下脸上粘着的半干纸巾,入睡前握着的两朵白兰仍然捏在手里。她盯着两朵花出神。 “梦不过是胡乱拼凑起来的一堆真真假假的碎片。”晏方思麻了半边臂膀,半身不遂地用另一只手连抽三大张纸巾往她嘴角糊,用力抹了一把才擦干她的口水,“你就当发生在你眼前的故事。故去之事,不必介怀。” “可是我这里不大舒服。”她眨眨眼睛,捂着小腹揉了揉。她蓄积了太多疑问,以至于整个肚子都鼓胀难耐。 他倒了半杯温开水给她,“兴许是吃完就睡,积食了。”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暗搓搓嘲讽。她喝干水,啃着玻璃杯闷声问:“穷神爷爷这么喜欢这个人间小姑娘,为什么不告诉她呢?说给她知道,就能开心一点吧?” “他作为神明,是因守护天地法则而存在,不该与法则庇护下的某个生灵产生过多交集,否则会被视为不公,受到诅咒。”他口吻随意,趁她不留意捏住她的下巴,把玻璃杯从她牙齿中间救回来,“但也……会有一些神明,即便受到诅咒也会想要与对他来说‘特别的某一位’相遇。” 她不解地看着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你知道么?并不是只有时间、空间、生死之类的秩序需要维护,天地法则是由很多的无名神共同守护的,有些神明被人称颂,有些遭人唾弃,有些则根本不被记得。他司掌灾厄与贫穷,是属于惩戒域的神明。但他在人世逗留太久,染上了‘仁慈’的坏习惯。” 她小声辩驳:“仁慈不是一种坏习惯呀……” 他伸出食指按平她眉心的褶皱,“若为医者,仁慈自然不是坏的。但他是惩戒者,心怀多一分的仁慈即是违背规则——身为规则却违背规则,你仍能说这是好的吗?” 她理屈,只得瘪着嘴控诉:“天地法则对神明也太坏了吧。” “神明一生侍奉天地法则,享有令六界所有生灵都羡慕的强大力量和漫长生命。” “再漫长的生命也是会结束的呀。” “不错。神明陨落后不入轮回道,而是化作天地间一缕生机,回归天地法则。” “这代表……我们再也不能见到穷神爷爷了吗?” “不尽然。”他听到大门外传来不正常的刺耳杂音,起身往外走,“倾其一生都在聆听万物愿望的神明,在陨落前拥有一个愿望的权利。那是神明作为个体而非天地法则的一部分所提出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私人愿望。” 他拧开门把,门外赫然立着企图伸爪发动第二波挠门板攻击的阿福。 沈歆老远听闻动静,来不及穿拖鞋就光着脚冲出来,身上乱七八糟地挂了条毛毯。 晏方思自上而下地打量门外极其狼狈的小东西:“你不是在别人家里呆着吗?突然跑回来做什么?” 阿福十分焦急地搓搓被门板磨平的爪子,扑到沈歆脚边咬住她拖地的毛毯,直往外拽,力气之大,令她差点栽了个跟头。 好在晏方思及时揽住她,顺势弯腰揪起急晕头的小东西,“你发什么疯呢?” 阿福艰难地用它短小的四肢在半空中比划,灰色的眼珠里充盈了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焦急。 晏方思从它无序的扑腾动作里解读出它的意思,将它举高了些,凉薄道:“她这一世气数将尽,即使我帮你去冥界找老鬼说情,无法改变。” 沈歆一愣,模糊地察觉到他话中所指。她拉住他的一片衣角摇了摇,“人间小姑娘……阿兰她,发生什么事了吗?” 晏方思吞了口唾沫,一时难以向她解释。他烦躁地抓了几下头发,把阿福搁在肩膀,“去披件外套,我带你去看你的人间小姑娘。” “看谁?”正对面的电梯门适时打开,韩夕夹着个公文包,手里拎了满满两大袋子,“不是要吃火锅么?” 晏方思打了个响指,那两只装满火锅食材的袋子便由地面浮游的黑影接过运入家门。他推搡着不明所以的韩夕电梯,拉过刚换完鞋的沈歆挤进电梯,按下了一楼的键。 “晏方思,我刚下班。”韩夕大概明白了什么,面色不善地瞪了他一眼,“蘑菇精还在监管期,禁止外出。” 他听一半略一半,大剌剌地勾住韩夕的肩膀,笑得夸张,“所以才拉上你嘛。” “你……” “放心,不是什么不着调的事情,要我家蘑菇出面也是‘那位’的……遗愿。韩夕,这个忙你是帮还是不帮?” 韩夕忿忿地咬牙,最终只得叹了口气,把肩膀上那只为套近乎而架上的手拨掉了。 *** 他们赶到时,屋子大门并没有关严实,偷偷溜出门的小茉莉应该没回过家。 倒在厨房的阿兰已经醒来,正伏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她胸腔内的声息已经十分浑浊,像是某种年久失修而嗡鸣的机器。一群小土猫急切地窝在她身边,为首的大花猫则不停地顶着她的脸,企图让她更清醒一点。 “没事,没事。”她摸了摸大猫咪的脑袋,伸手够了几次凳脚,手脚并用地攀着凳子撑坐起来。 沈歆鼻腔酸涩,忍着眼角几欲流泻的鼓胀朝她飞奔过去,扶她坐上板凳。 眼睛浑浊得失焦,阿兰仍把手臂搁在她肩上,不禁紧紧地搂住她,笑得像一个很小的姑娘,整张脸都在泛光,“你……你回来了啊,妈等你好些日子了。” 自行修炼成精的妖怪多半无父无母,因此“妈妈”这个字眼对沈歆来说是陌生而抽象的。可此时这个人间小姑娘对她展露的近乎稚气的熟稔与依恋让她油然而生一种怪异的亲切感,她不由得应着:“嗳,我在。” “妈在这坐会儿就好,不碍事的。” 沈歆犹豫地征询隐在暗处的晏方思和韩夕的意见,她看到晏方思对她摇了摇头。她的脑海中似乎有一条绳索“咔”地一下断裂。她艰涩地扭头注视阿兰,原本演练过数次的话语此刻像是被堵住了似的,无论如何也难从嘴里吐露。 现在把阿兰送去医院已经毫无意义。头戴高帽身着黑衣的鬼差沉默地在门外等候,模样与行走在世间的常人无异。她即使没能完全弄懂“死亡”的含义,也被这场将要来临的告别压榨得哽咽:“我、我会陪你的。” 会陪你到最后的。 “嗳,嗳。”阿兰连连应着,笑出眼泪,“妈叫人给你新拉了床被子,丝绵的,冬天盖就不冷啦。你脚寒,别总光个腿不穿秋裤……茉莉这孩子像你,大冷天的连袜子都不穿就飞跑出去撒野,现在也没回家……” “说起来,你也多回家来看看茉莉。妈知道你在外头苦,可你也得心疼心疼她,她虽然大了,嘴上不再说了,可心里还是在想妈妈的。你别嫌妈唠叨啊……” “妈不疼啊,真的不疼,你别难受,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缓缓就好了。不怕啊。” “幸好茉莉出门了,要是她突然看见我这样,该急坏了吧……” 阿兰不停说着,眼中的光迷离涣散,嘴唇开合的频率也逐渐降低,“只是我还放心不下……” 到最后谁也听不清她在讲什么。 也许真的有所感应,她的脚边不知不觉间围拢了一群高矮不一的生灵。有阿兰养在家里的四只猫咪,有小院植物的还未成形的妖灵,还有不知名的拇指大小的妖怪,它们依次跃上阿兰的肩膀和手臂,在她耳边细语。除了跃下晏方思肩膀、停留在厨房外不敢向前的阿福。它匍匐着张望,任由前去道别的生灵跨过它的身体,一动不动。 沈歆无措地抱着阿兰的躯体,大脑一片空白。她不断地搓热阿兰的掌心,像她初入人世阿兰曾给她做的那样。可她阻止不了鬼差牵起阿兰透明的手,阻止不了一切的发生。一种目睹荻水的神明陨落时也未曾体会到的恐惧侵占了她的身体,她吓坏了,颤抖着维持试图拽回阿兰的动作,表情却是僵硬而木然的。 “鬼差要带她走,你拦不住的。”晏方思握住她冰冷的手,轻轻把她扯离不断流失温度的阿兰,招来韩夕照看阿兰的躯体。 她靠在他怀里,依然在发抖,“就不能再给她一点时间吗?她还没看到小茉莉啊……相公,能不能请求他们通融一下,再几分钟,几分钟就好。小茉莉就快回家了……” 他拍着她的后背,柔声说:“不可因一己私欲而破坏规则。” 她闻言止住抽噎,迷茫地抬起头来怔了半晌,蓦地大力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向鬼差跑过去。 晏方思趔趄一步,站定后没有拦。 她冲上去躬身抱住鬼差的胳膊,鬼差一惊,露出高帽下惊而怒的苍白脸孔。浑身透明的阿兰转过身,神色平和得有些呆滞。 “对、对不起!”她一手拉住鬼差,一手在兜里翻找,匆匆摸到一件物什塞进阿兰怀里。阿兰没有波澜的眼眸一闪,露出一点不解。 晏方思慢悠悠地跟上来,对其中一个掉队的鬼差扬起手掌,低声说:“兄弟,就让她说句几话,我跟老鬼打个招呼,请你们全体员工喝酒。” 鬼差一哆嗦,示意前方架着阿兰的同事驻足。 沈歆深吸一口气,用力挤出一个看上去不那么难看的笑:“整个荻水镇最大、最香的白兰开了一树。有一个认识你很久的人要我把这朵最好的送给你。” 阿兰极慢地把白兰花展到眼前。 沈歆小心翼翼地问:“你有什么愿望吗?” 然而亡灵无法开口,她仿佛看明白了什么,目光越过晏方思和沈歆,落到三米开外的家门前。 阿福无言地守在那里,眼瞳中的灰色静谧而温柔。 第16章 愿望 小茉莉在饭点前穿过曲折的巷子回家,老远就听到一首奇怪的音乐。她走近一看,家门大开,狭窄的厅堂里聚集了不少生面孔,几年来未有过的灯火通明和热闹。她有些畏生,搓了搓手,把咬了半截的巧克力塞进裤兜里,进门寻找阿婆。 有个卷发的阿姨转头看见了她,似乎认识她,径直朝她走过来,微微俯身握住她的肩膀,“你是小茉莉?” 她眨眨眼,“是啊。你是谁?我阿婆呢?” 小女孩的嗓音天真而稚嫩,在循环播放的哀乐曲调里尤为突兀。她四处寻找阿婆的身影,但今夜,她们小小的屋子里实在挤了太多太多的人,一双双截然不同的眼睛对她展露相似的怜悯。 莫大的惶恐袭上心头,她掰着手指甲,小声问:“我阿婆……在吗?” “死亡”对小茉莉来说是个再遥远不过的词汇了。她偶尔也会恶作剧地在花盆里撒盐,让刚发芽的小苗枯萎,也会成天往附近的一个公园里钻,从土里刨出蚯蚓和蚂蚁,放在手心捏扁,再用泥土掩埋。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上真正意义的死亡,真正的死是…… “你再也见不到她了。”有人在她耳边低语,与出现在屋子里的任何一个声音都不一样,冷漠笑着的音调,连一丝虚伪的同情也不屑给予。 她惊恐地环顾四周,想要找到那道声音的源头,可她无法找到任何一张与之匹配的脸孔。流言蜚语扑面而来,刀锋似地往她暴露在空气中的每一寸皮肤上割。 “看,那孩子哭了,真可怜啊。她爸死得早,她妈改嫁,又生了个孩子,就不管她了。” “听说她下午溜出去疯玩,要是她在家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吧?” “哎,不是突发病,是个什么癌症晚期吧?她阿婆看没什么希望,不治了。估计老人心里也有预感,早给她妈打电话来接她了。” 她挥开每一双伸向她的手,死命捂住耳朵,倚着墙根慢慢地滑坐下来。她从阿婆的钱包里偷拿十块钱买的半块巧克力被体温融化,在裤兜里糊成黏腻的一片。小卖部店员找给她的两块五在手心里攥着,有股陈腐的金属味,她原本打算回来跟阿婆撒娇认个错,分一半巧克力给阿婆吃,可再也没有人会无条件包容她的任性了。 那些陌生的亲戚不再围着她,而是去了阿婆的卧房。香和蜡烛烟熏火燎地呛人,她边哭边咳嗽,泪眼朦胧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拱她的脚。 是那个灰眼睛的小东西,它长得太丑了,丑得区分不出品种。它一扭一扭地爬过来,两只脏兮兮的前爪扒住她蜷起的大腿,粗糙的舌头舔干她脸上的泪痕。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流下更多的眼泪,“我要我阿婆!” “我要我阿婆,不要你!” 它笨拙地蹭蹭她,并不柔软的肚皮贴在她身侧,无声地告诉她:不要怕。 阿婆不在后,养在家里的四只猫咪溜走了。整个家因失去了阿婆事无巨细的关照而充斥着陌生的气息,称得上熟悉的仅有脚边这丑陋的小哑巴。 她粗糙地抹一把眼泪,抽噎着戳戳它的爪子:“你陪我等妈妈,好不好?” *** 晏方思不知在看何处,敛去嘴角微乎其微的嘲讽,而后收回目光,放旷不羁地往沙发一靠,开一听啤酒咕咚咕咚往嘴里灌了几口,打出一道长长的嗝。见韩夕面带嫌弃地走到跟前,他好心扔一罐过去,吹了声口哨:“骚狐狸,一起喝酒啊。” 韩夕选择性忽略了他给自己的称呼,罕见地拉开拉环坐在了沙发另一侧。 晏方思笑眯眯地与他碰杯,“阿福的事,谢了。” 韩夕喝啤酒时也依旧板着冰封不动的脸,“处理妖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是妖管会分内之事。它自己决定要留在那位小姑娘身边,我们也无权干涉。只是它身负的诅咒,我们还没找到合适的办法解开。” “不是诅咒哦,”晏方思故作深沉地晃了晃仅剩一半的啤酒,腕上佛珠敲打在铝罐侧壁,清脆地一响,“是愿望而已。” “愿望?” 晏方思勾勾手指,摆出一副“我只跟你讲,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喲”的幼稚相,扒住他的肩膀:“他最后的愿望竟然是完成阿兰的遗愿,你说傻不傻?” 韩夕不太清楚话语中的“他”指代的到底是谁,不过也无关紧要了。 据晏方思的消息,阿兰的魂魄被鬼差带走,接受完审查拿了号码牌,目前大概在转世门前等叫号;阿福则是跟着小茉莉回到她妈妈身边;而沈歆自阿兰去世后一直闷闷不乐,从前能吃十屉的包子吃掉一半分量便喊饱,夜宵也没点就早早去睡了。 茶几转瞬间堆满了歪倒的易拉罐,晏方思捏瘪最后一听空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起身,“冥界那老鬼说要来找我喝酒,拖这么久不来,害得我把啤酒都喝光了。真是的……” 话音未落,门铃即刻响起,没给他喘息的机会。他感到一股阴森森的寒意,在好不容易回暖的气温中猛地打了个激灵。 来人是个染着栗色头发的男孩子,长着一副精致秀气的五官,耳骨戳了一排亮闪闪的钉。他在十几度的天气里仅穿了件骷髅纹样的t恤和薄夹克,缀着金属链子的窄腿裤管卷了边,露出浅口球鞋上一截脚踝。 晏方思托着下巴颇为玩味地打量他这一身,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便只得把他给韩夕的专属描述借来一用:“骚啊,老鬼,大把年纪了钻进小伙子身体也不害臊。” 老鬼似乎并不把这句评价当做贬义,大剌剌地踹掉脚上价值不菲的战靴,低头去他家柜里翻找拖鞋,“老婆在家里闹,我又是跪榴莲又是哄。出门有点晚,我找不到合适的人附身啊,就在路边随便抓了个小伙子,没想到还不赖。”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客厅,对着懵圈的韩夕比了个爱与和平的标准摇滚手势。 韩夕正根据他的表现暗自猜测他是何方老鬼,就见他夸张地捂嘴大叫:“天哪晏方思,你把啤酒都喝光了?” “小声点,我家蘑菇在睡觉呢。”晏方思经过漫长而激烈的心理斗争,选了一瓶年代最近的红酒,“今天请你喝红的。” “红的也行吧。”老鬼把茶几上的空易拉罐一扫而空,驾轻就熟地寻到他的高脚杯展柜,取了三只出来,细细拿布擦净后分给他和韩夕。 晏方思倒完酒,才想到要介绍:“他叫肖明隐。” 韩夕差点一口酒喷出来,“肖、肖明隐?您是冥、冥……” 肖明隐喝到了酒,十分畅快,不甚在意地对他摆了摆手,“名号而已,都是酒友,别见外呀。” 得知堂堂冥界之主竟然是个爱钻年轻人躯壳的酒鬼,纵然冷静如韩夕也难以接受,他咽了口唾沫平复心情,一时忘记解释自己不是酒友,只局促道:“您好,我叫韩夕,妖管会妖口普查处处长。” “‘您’个啥,我才不是什么端着架子的鬼,直呼名字就行。”肖明隐哈哈大笑,“说起来,我听过你。你是不是曾在仙界当差,后来又辞职了?” 韩夕心中咯噔一下,“是。” “有骨气啊,想当年仙界大罢工,搞得玉帝老儿焦头烂额,紧急召开了好几次董事会,说来真是一段佳话呢。”他忆起往昔,见韩夕不太愿意提起这个话题,便不再继续,转而跟晏方思闲扯,“你托我安排的事我也替你去跟司命说了。那个人类姑娘,叫阿兰是吧?下辈子她会投生在小户人家,虽不富贵,但也一生平顺。” 晏方思举杯,“多谢。” 肖明隐八卦兮兮地凑过来,“她是你相好的?” “滚,老子可是有家室的。” 韩夕这回真实地把红酒喷了一地。 “老韩都听不下去了。”肖明隐给韩夕递去纸巾,抬起下巴嘲讽晏方思,“看不出啊,多情种。” “我是在帮一个朋友照看他爱的女人,好吗?” 肖明隐显然不信,“他不能亲自照看吗?” “不能了。”晏方思举杯朝一个方向顿了顿,似是致意,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喝到后半夜,肖明隐被自家老婆一个电话从沙发上薅起来,一溜烟地打道回府,留下两个酒友在后面啧啧称奇。 酒瓶不一会儿见了底,晏方思揣着空杯发愣。韩夕以为他喝傻了,无奈起身帮他收拾一桌一地的狼藉,忽然听到他问:“韩夕,你说,爱是什么?” 韩夕一愣,下意识问:“你喝多了?” “滚你个骚狐狸,老子正经问你呢。” “……” “你爱过谁么?” 韩夕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再问,搁下空杯,绕进房间。 沈歆的房门虚掩着,他握住门把,本想帮她关好,可不知怎么地,心中有股劲让他将那道门缝拓宽,脚迈了进去。 她睡得安适,呼吸声清浅。 “还在怨我么?”他于床沿坐下,伸手拨开她咬在嘴里的一绺头发,“人的寿命与我们相比实在太短,死亡乃家常便饭。他们灵魂转世,当世的肉身便朽作一抔黄土,无非如此罢了。死亡不总是坏的吧?倘若一个人在世上活得太苦,早些结束不也是好事?” 他为她掖好被子,望着窗帘缝隙投进房间的一缕月光,像是在与一个熟识的老友谈天,“我在此处生活许久,总弄不懂人世种种。生有何惧?孤独何解?爱与不甘的界限在哪里?为何有人宁愿身死也不背弃信念?——这些,我一概不知。” “我只知道一件事,”他缓缓地抬手,覆住自己胸口蓬勃跳动的一处,“千年之前,你曾有一样东西暂存在我这里。如今你我终于相聚,待到时机合适,我便还与你。” 【卷一·完】 【卷二:并蒂莲】 第17章 狐女 荻水镇正式入春,空气中浮动着一股令人瞌睡的燥暖。 沈歆整个人都懒洋洋的,裹着条薄毯蜷缩在沙发上玩手机。手机里有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足以让她沉迷在其中,几夜不睡觉。 “蘑菇,你不能总窝在家里打游戏,”金来来双手叉腰地站在沈歆面前数落她,俨然一个小老师,“再这么下去你的眼睛会近视的,就要戴上厚厚的眼镜,”她拱起手背拢在嘴边,压低声音,“——像老韩那样,又老土又难看。” 沈歆磨蹭半天从手机屏幕中抬起头来,慢吞吞地吐出一声“啊”,再低头时她屏幕里的小人已经翻着肚皮四脚朝天了。 金来来唱完白脸,又自个儿扮上红脸,语重心长地说:“小姑娘要漂漂亮亮的才是,再这么下去会变丑的。” 沈歆恋恋不舍地退出游戏,十分不解:“可是相公说过我长得好看呀。” “长得再好看,不注意保养,也是会变丑的。”金来来趁机捞起她的手机丢去一边,从里外三层的毛毯中把人薅出来,拉着她站起来,“老韩说你现在对人间的生活有了初步的适应,可以试着接触一些外面的朋友了,我带你出去散散心怎么样?” 得到韩夕的许可后两人方出了门。 “女孩子一起出去玩,你跟来做什么?”金来来对钱多多的随行颇为不满,拉着沈歆快走几步,与他隔了两三米远。 金来来的百般嫌弃丝毫影响不到他,钱多多默默跟在她们身后:“为了确保你们不闹出什么事情。” “你自己不闯祸就好。”金来来亲昵地挽住沈歆的胳膊,阴阳怪气地朝他吐舌头,“我要带蘑菇去找三姨,你知道我三姨的工作室只有女孩子才能进吧?” “我可以在外面等。” 金来来的三姨并非她亲三姨——韩夕从未提及她的生身父母,更别谈其他亲戚了。她早年在族中闲逛时偶然识得一只小母狐狸,聊得投缘便拜了把子做姐妹。那小母狐狸热情似火,拜完就带她见了家长,这才有了大姨二姨和她三姨。 后来小母狐狸嫁了个公狐狸,与她关系疏远了,她便在未婚的二姨三姨那儿混吃混喝。这几年二姨总是不见踪影,不晓得去做什么神秘的大事,留下三姨自己张罗她们合伙开的整形化妆工作室。 转了两班公车,沈歆心不在焉听金来来讲述她二姨三姨的事迹,连打几个哈欠,差点在车上睡着,还是被金来来拖下车的。 “小姑娘,你这样可不行。”金来来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踮起脚用冰凉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脸颊,“给姐姐打起精神来。” 沈歆吸吸鼻子,瞬间清醒许多,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哦哦哦。 公车站台里的其他人看这么个小姑娘有板有眼地训起大姑娘,不禁啧啧称奇,被钱多多冷眼一瞥,讪讪地扭头各自忙活去了。 公车到达的小镇西南角是新商业区崛起之前最繁华的地方。近年来人流都被小镇东北新设的影城一带商业区吸引,这里景气不济倒闭了好些曾经红火的店面,再加上多年未经翻新,渗着陈腐气的大楼明显与时代潮流脱节。 大厦前的雨棚下有两位端着竹篓卖花的老阿婆,两人相对而坐,谁也不让谁,不大的篓里整齐地码放着用金色小别针穿好的白兰。沈歆停下脚步,出神地望了一会儿,问两位阿婆分别买了一朵。 “来来,送你花。”她蹲下身,仔细地把白兰别在她的衣襟,又向钱多多挥挥手,“也送你一朵。” 钱多多没说话,接过花,揣在口袋里。他走上前为两个姑娘掀开大厦的透明垂帘,“进来吧。” 金来来三姨的店面坐落在大厦一层不起眼的角落,玻璃门两侧贴着过时的大头海报,长发细眉丹凤眼的模特位于海报中间,挂着标准的露齿假笑托起右侧的价目表,栏目大多是半永久化妆、脸部微调、美白嫩肤之类高端洋气的名字,与店内的古早设备格格不入。 大门把手上吊了个写着“女生限定”的木牌,“定”字末尾嚣张地刻了三道狐爪印。 钱多多自觉地等在店铺外,“代我向三姨问好。” 金来来觉得他的态度实在挑不出刺来,敷衍地摆摆手。她瞧着四下无人,迫不及待地牵着沈歆的手朝店里冲——甚至没有推开门。 就在沈歆以为她的额头要与大门来一个疼痛的亲密拥抱时,她听到一声清脆的风铃碰撞,回过神来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脚已经稳稳踩在暗红色地毯上。原来透过玻璃窗望见内里的过时旧画报全然不见,墙上挂着的变成了神态各异的柔软面具。 原来“人”与“妖”进入的,并非同一家店。 “哟,带小朋友来了呀。” 未见其人,颤着轻佻尾音的柔媚女声便从里间厚重的帘幕后飘荡过来,缠绕着浓郁的脂粉味,熏得沈歆鼻子瘙痒难耐,却死活打不出喷嚏。 “三姨!”金来来欣喜地唤里间的人,称呼中饱含的亲昵与她叫韩夕或是钱多多时截然不同。 一只白皙的手撩开帘幕,从中款款走出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女人体态丰腴,然而比例极好,披着一头灰紫渐层的大波浪卷,一手执扇遮住半副脸孔,只露出一双尖锐夺目的丹凤眼,和眉心三片朱红的莲花瓣。 女人移开折扇,妖娆地扭腰一笑,黄白相杂的大尾巴绕在臀间。她朝金来来张开手臂,“来,三姨抱抱,有没有长胖?” “嗳!”金来来嘻嘻笑着扑抱住她的脖子,挂在了她三姨身上。 三姨也毫不客气地在她屁股上揪了一把,掂西瓜似地单手把金来来托了起来,“倒是比过年时重了不少。” 沈歆目瞪口呆。 三姨收扇,饶有兴致地盯着沈歆看了半晌,放下金来来信步走来。她低头,弯曲食指以指节抬起沈歆的下巴,“小姑娘长得挺可爱啊。” 沈歆勉强习惯了店里过盛的香气,此刻仍有些飘忽,仰着脑袋细看三姨的五官,见她两条眉毛细长然有劲峰,凤眼妩媚又突显凌厉,鼻梁高挺而不单薄,唇形丰厚却媚态横生,一时被这大气的美貌堵住了嗓子,良久才想起来要叫一声“三姨”。 金来来“蹬蹬蹬”地跑过来,挽住沈歆的胳膊:“三姨,她是我的好朋友沈歆,是个小蘑菇精。” 三姨凑近沈歆的脸颊嗅了嗅,勾唇媚笑:“蘑菇成精,稀罕事啊。” 沈歆不明所以,见她笑而不语。 金来来说:“蘑菇这些日子天天沉迷游戏,憔悴了好多。我想请三姨给她化个妆,增添点气色。” “正巧我前天新到了一批眼影和口红,给你试试。”三姨招呼沈歆坐下,打了个响指,身侧便垒了几层高的箱盒。她依次倒了些水乳拍在沈歆脸颊,而后娴熟地选了几支刷子,或是插在胸口沟谷,或是夹在耳上,抑或叼在嘴里,只拿一把刷子沾了些液态的粉往沈歆脸上涂。 三姨的动作很快,沈歆在她的指示下时而睁眼,时而闭眼,时而翻白眼,最后还磕磕巴巴地说了一段“八百标兵奔北坡”的绕口令。 一番折腾终于结束,三姨被她逗得不行,拿来镜子摆在她眼前,“宝贝,睁眼看看。” 沈歆忐忑地睁开一条缝,而后再次目瞪口呆了。她不敢置信地向金来来投去征询的眼神,又疑惑地细瞧了瞧镜子。镜中人比她原先更白皙透亮,白而不假,仿佛更漂亮一些,左右看却仍是她。她局促地扬起嘴角,镜中的人影也跟着她笑。 原来“八百标兵奔北坡”竟是一句能使人变美的咒语。 “蘑菇,有心上人了没?”三姨收拾完,点上一根烟。 沈歆懵懂地望着她。 三姨悠然朝天吐出一个烟圈,“不打紧,反正女为悦己而容。倘若有了心上人,也可让他瞧瞧你这番动人的模样,叫他为你神魂颠倒。” 沈歆一知半解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指着脸上原长着一颗痘痘的位置问她:“三姨,你使了什么法术让痘痘消失的呀?” 她从瓶瓶罐罐中翻出一支牙膏似的长管,“喏,怎么了?” 沈歆比划着,“我、我相公这儿有道疤,他总是觉得自己很丑。这个能不能遮疤呀?” 三姨眉梢一跳,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晏方思?他觉得自己丑?噗……”她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你相公?” “是的呀。” 三姨按灭烟头,“蘑菇,你不要怕。跟三姨讲,他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啊,”沈歆伸出手背给她看,给他正名,“他对我可好了。” 一枚状似火焰的赤红印记缓缓浮现,她再三瞅了瞅,把长管往沈歆手里一塞,见鬼似地抓着头发,“卧槽,这招摇撞骗的老王八蛋哪根筋搭对了?” 第18章 夜行 沈歆揣着三姨给的好东西欢欢喜喜地奔回家,见到晏方思就不由分说地把人往沙发上推。晏方思没来得及弄清发生了什么,便仰面摔在柔软的毛毯上。 肩膀被她死死按住,动弹不得。正上方是她逆着光的脸,微光勾勒的轮廓可见一圈细小的白色茸毛。他瞧着好像与往常不太一样。 然而她并不给他时间仔细分辨,忽而露齿一笑,以一种藏不住兴奋的诡异口吻同他说:“相公相公,我给你看个宝贝。” 他呼吸一窒,大脑瞬间凌乱,“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不要说话,”她神情严肃,一把捂住他的嘴,“也不能动。” 确认他不说话也不闹腾了,她才放心地拿开手,去背包里翻找。背包里堆了许多杂物,她一时寻不到,余光瞥见他一直盯着她的脸瞧,这目光与从前有些许不同,令她浑身不自在,她于是说:“你闭上眼睛呀,不许看。” 他放弃抵抗,躺平任由她宰割。 身畔窸窸窣窣地响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了,约摸是她找到了所谓的“宝贝”,屏息在他脸上捣鼓。他能模糊地感受到有一片影子投射在他脸上,遮住了一点光。而后一条胳膊撑在他脑袋旁,粗心大意地压住了他的头发。温热的、带着水汽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靠得太近了……很痒,他下意识皱眉,被她用指腹轻轻揉散。 她的指腹还沾了些黏糊糊的东西,沿着他的疤痕描摹,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涂抹着什么。他能感觉到那水乳质地的东西经由她的温度深入他的皮肤的每一道褶皱与纹理,一寸寸拓开、风干。 反复几次,她一层层地叠加,却渐渐急切,甚至陷入了自我怀疑:“怎么遮不住呀?我明明……” 他睁开眼,墨色的眼底盈满了笑意,“遮什么?” “哎呀,你快闭上眼睛,我还没好呢……”她跪坐在沙发与茶几间的地板上,着急地去遮他的眼睛,被他捉住手腕。 “你忙活这么久,是为了遮我的疤?” “唔……嗯。”她像个兴冲冲要给人展示,但到头来没完成任务的小孩,躲闪着他的目光,声音越来越小,“你不是总说自己丑,我给你遮一下,你就不会觉得丑了。” 他揩掉了她指头的斑驳,从她手里抽走长管状的遮瑕液丢在一旁,“没关系,不用遮。” “可你说……外面的男女妖怪都嫌弃你丑……”里里外外都透着股委屈劲。 “你呢?你嫌弃吗?”他低声笑了笑,趁她不备双手夹住她的脸庞,揉面团似地搓了几下,察觉触感与平时有些微不同,沾了他一手粉。他恍然大悟,嘴角的弧度扩大了些。 “我不嫌弃你的呀。只是念着你有时候会因为这道疤而不开心,想让你开心点。”她说得一本正经,掩不住语气中的失落。 他居然凭空冒出了丁点负罪感,放过她的被搓红的脸,刻意清了清嗓子,让声音听上去尽可能轻盈,“我已经想通啦,外面的男女妖怪要说就让他们说去呗,我管他们做什么?主人——你要知道,你才是我的天呀。” 她咬着下唇,仿佛被他说服了,可隐约又觉得有地方不太对劲。 他一个打挺坐起来,拎小鸡崽儿似地将人提起来放在沙发上。暖色的阳光落在她的脸颊,将她细细描摹的妆容衬得清透自然,他托着下巴端详一阵,轻笑起来:“主人,你今天特别漂亮嘛。” 突如其来的夸奖让她羞赧不已,非但脸上燥热,就连心口也突突跳个不停,好似一不留神就要跃出嗓子眼出现在他面前,那可糗大了。她低头抠了抠手指分散注意力,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慌张,“是来来的三姨帮我化的妆。噢,你别叫我‘主人’啦,你平日里都不是这样叫我的。” 他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问:“我平时怎么叫你的?我忘了。” “你都叫我蘑菇呀,也不爱叫我名字。”她控诉般瞪了他一眼,指望他能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嘴唇翕动,像是被一块黏糊的米糕噎在嗓子眼,不上不下。他终究什么也没说,露出惯常的散漫笑容,装聋作哑地捏了捏她的脸皮。 *** 夜里洗漱过后,沈歆惊诧地发现三姨给她涂的——无论是眼角亮闪闪的金粉还是脸蛋红扑扑的颊彩通通消失无踪。她站在镜子前,大眼瞪小眼地与镜中人对视了三分钟,念了五遍“八百标兵奔北坡”无果,才悲伤地接受漂亮咒语并非永恒的事实。 “蘑菇,你在做什么呀?”金来来老远地听闻她念叨,顶着面膜自她身后冒出个脑袋,一大张黑面膜贴在她小脸上分外滑稽,“都站这儿好久了。” “我是不是变难看了呀?”她捂着脸,沮丧地问金来来。 “怎么可能!”金来来似乎比她还要激动,面膜因她脸部肌肉的大幅运动而滑下半截,“我们蘑菇可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姑娘,怎么会难看呢?” 沈歆听出了夸大的成分,仍被夸得怪不好意思,羞涩地帮她把面膜扶回原位,“来来也好看。” 金来来眼珠一转,勾勾手指示意她弯腰,凑在她耳边说:“晚上荻水的一群妖怪组织了一场‘夜行’,我和三姨都去,你想跟我们一起吗?” 沈歆小鸡啄米般点头。 “那得抓紧时间了,三姨一会儿就来接我们,”金来来揭下面膜,仓促地将精华液涂抹在胳膊上,“别告诉老韩和晏方思啊。” 沈歆还在为晏方思之前的敷衍而生气,因此一口答应,态度格外坚决:“嗯,才不告诉他们呢。” 金来来拉着沈歆进房间,互帮互助地把对方塞进她们认为最好看的小裙子里,旋即听到窗玻璃被叩响三声。金来来迫不及待地拉开窗户。 落地窗外的三姨周身笼罩着一层莹白的光芒,与天边皎月交相辉映。她着一袭酒红的紧身包臀长裙,裙摆自膝盖上方一寸处散开,惬意而随性地漂荡在夜风里。 “小姑娘们,晚上好啊。” 三姨微微欠身,对屋里的姑娘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金来来抓住三姨的手跳出窗外,又回身去拉沈歆。 沈歆把手交给她的一瞬间被同样柔和皎洁的光芒包围,她感到身体前所未有地轻盈,足尖点着窗框借力一跃,被穿梭的风稳稳当当地托住了。 距离她们不远处停着一驾马车,蓝色的火焰源源不断地自车轮冒出来,在天际拖出一道亮色的小尾巴。放肆攒动的火苗在三姨的高跟鞋下止息,她送两个小姑娘走进马车,自己则翻身坐在了前方,高扬起蓝色火焰化作的长鞭。 然而这万般光亮与色彩经过层层过滤落在平凡人类眼中,也许仅仅是天边划过的一颗不起眼的流星罢了。 *** 狐火缭绕的马车风风火火地降落在一条贯穿整个荻水镇的河流岸边,三姨一手一个牵着两个姑娘,踏着幽蓝的火焰款步走向早已围拢在一处的众多妖怪。 见到生面孔的妖怪们皆无比好奇,纷纷上前询问沈歆是何方神圣,几时修得的人身,如今在哪里落脚。三姨看沈歆仍有些拘谨,便一一替她答了:“是前两个月刚修得人身的小蘑菇精,被那老王八蛋晏方思捷足先登,金屋藏娇了好些日子。” “路边那些雨后刚冒出来的蘑菇不是就被人采了炖小鸡,就是被什么鸟虫啃成残疾,又或是自己烂在土里,能成精怪可真是世间罕有啊。” “说不定你就是我们荻水百年一遇的杰出妖怪呢,将来要是成了仙庭大官可千万要记得我们这些父老乡亲啊。” “可惜啊,这么好一朵蘑菇,愣是被晏方思拱了,可惜,着实可惜……” 面对众多妖怪的淳朴热情,沈歆有些招架不住,好不容易从中挣脱出来,便拉住三姨的手问:“有很多妖怪不喜欢我相公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三姨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你相公早年来到荻水时非常爱凑热闹,今天在这事儿里掺一脚,明天又跟着另一帮妖怪去打群架,整日无所事事、招摇撞骗,只冠了个仙庭职称的虚名却又收入不菲——我们每年交的税金都拿去养这种只吃喝不办事的妖怪了,能高兴得起来吗?” 沈歆本能地想替他辩解,可拿不出证据。她默默地闭上嘴巴,意识到从来只有他对自己的过往了若指掌,而自己对他的过去乃至现在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妖怪之间的情感本就淡薄,昨日的敌人或许经过一顿酒肉之后就变作勾肩搭背的盟友,上午还在草丛里如胶似漆的两个妖怪没准下午就陌生人似地分道扬镳了呢。” 她遥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无所谓地笑了笑,“三姨同你讲啊,不要轻信妖怪许下的诺言。妖的本性是自私的,也应当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沈歆很是不解,三姨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朝远处端着莲灯的金来来挥手,拍拍她的脑袋,“去跟来来放河灯吧。” 沈歆小跑去河边,接过金来来用狐火燃亮的莲灯,“这个……要做什么呀?” “传闻说,只要念着你心上人的名字把这盏灯放进河里,他便会钟情于你。” “我、我没有心上人呀。” “那就许愿要一个。” “那来来,你有心上人吗?” 金来来的手一顿,沉进冰凉的河水里。她笑了笑,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说:“要开始了。” 河灯顺着水流逐一漂向另一个灯火璀璨的地方,那是一条不夜的街道,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不归家的人。 “夜深啦,妖怪要集体出动,吸人精气咯。” 第19章 春夜 妖怪们自黑暗中现形,争先恐后地涌向明亮而嘈杂的街道,纷纷收起利爪与兽耳,摇身一变化作寻常人类的模样四散而去,寻觅夜晚的约会对象。沈歆和金来来恰好处在队伍的中游,像块面团一样被挤得变形,好不容易透上一口气,却丢了三姨的踪迹。 整条长街灯红酒绿,热闹非凡,妖气四溢。做成复古宫廷样式的路灯之间由细线连接,缀着拳头大小的花灯,折射各种光芒。 这条街以酒吧夜店为主,也有一些设在路边的大排档和小酒馆,阳伞下的饭菜香一阵接着一阵,几乎要勾走沈歆的魂。 “蘑菇,你注意一点,”金来来恨铁不成钢地拽住她,“我们是来吸人精气的,不是来吃宵夜的。” 可沈歆还是觉得,鸭脖凤爪酱猪蹄小龙虾更为诱人。 为了让她集中注意,金来来拉她远离是非之地:“你知道该如何吸人精气吗?” 她配合地摇摇头。 “首先,找准目标,”金来来浏览一圈,在众多烂醉如泥的人之中瞄准了酒吧后一个扶墙呕吐的男生,“要选好骗的。” 男生虾米似的弓在灯光不及的昏暗角落,唯有挂在黑色夹克和破洞牛仔裤上各式各样的金属挂坠反射丁点零星的光。 “然后,让他对你产生兴趣。”金来来穿过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绚丽的霓虹灯光下,空气也似乎染上了迷幻的律动。她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瓶矿泉水,递给沈歆,朝她使了个眼色,“喏,拿去给他。记住,多抛媚眼少说话。” 沈歆还没走近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酸臭,她谨遵金来来的教诲,用力拍拍吐得直不起腰的男生,把矿泉水直接送到人家鼻梁跟前,惜字如金地说:“给你。” 栗色头发男生一头撞上瓶身,勉强清醒了些,接过水说了声谢谢。他迷迷糊糊地去旋瓶盖,翻来覆去尝试了几下愣是没拧开,骂了句什么,眼看要暴躁地扬手往墙上砸—— “嗳,我帮你。”沈歆精准地握住他的手腕。 他皱眉挣了一下,竟然没甩开。 沈歆好心地掰开他攥紧矿泉水瓶的手指,抢过水瓶利落地打开,又十分负责地把水送到他嘴边。 他灌了半瓶水下肚,酒醒一半,眯着眼打量她,“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她诚实地摇摇头。 “哦,那就是——”他蓦地侧身,一手撑在她身后的墙面上,厚重的夹克垮下一边,露出他仅着短袖t恤的肩膀,“你暗恋我?” 他的手臂挡住五颜六色的光,在她眼中落下一片暗色。她不习惯与人类靠近,下意识地后退,背脊贴上粗糙的墙。 没等她回答,他便自说自话地收回手,整了整因汗湿而塌过眉毛的刘海,“果然是这样的,见我恢复单身就巴巴地冲上来。”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亮处,身上亮闪闪的金属链叮当作响,“说吧,暗恋我多久了?” 沈歆闭紧嘴巴,对他眨眨眼。 “暗恋你爸爸个大猪蹄!” 他迟钝地扭头左右看了看,低下头才发现声音的来源是个梳着两个小辫的小女孩。这小女孩嘻嘻一笑,露出一排森白的尖牙,伸手一耸,将他推入黑暗。一团烟雾张牙舞爪地扑向他。 金来来嚷着:“蘑菇,我已经迷晕他啦,过来扶一把。” 男生几乎往前栽倒,沈歆匆忙去抓,不巧抓住了他拴在腰间的皮带。他闷哼一声,又往后倒去。 沈歆抠下好几颗铆钉,好不容易将他托稳,便向金来来求助。 金来来冷静地说:“在他意识不清但尚能走动时,我们就可以开始了,跟吸果冻一样,要嘴对嘴啊,别浪费了。不过你得记住,一次只能吸一点点,否则……” 话说一半,一条胳膊忽然架上沈歆的肩膀。 本该被迷晕的男生突然转醒,把她当做个不称手的人形拐杖:“你们合计着做什么呢?喜欢我就直说呗,让这小孩吹我一脸花里胡哨的面粉做什么?鼻子怪痒的。” 金来来万分讶异,“不应该啊,我们狐族的迷魂药粉竟然这么不顶用?”她踮脚揪住了男生的鼻子,像在超市里挑猪肉似地端详了许久,“还是说……你已经产生抗药性了?” 男生一巴掌拍掉金来来的手,“你这个小屁孩胡说八道什么呢?以为你是巴啦啦小魔仙啊?” 金来来何曾受过这般没礼貌的数落,当即跳起来指着他的脑门骂道:“愚蠢的人类!不好好教训你一顿老娘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沈歆赶紧劝架,“来来,别吵啦。他好重,我手都酸了。” “不同这个小鬼计较。”男生吐出一口酒气,架在沈歆肩上的手绕过她的脖子,让她转向自己,“喂——看在你这么喜欢我的份上,今晚陪我吧。” 金来来头脑中警铃大作,活动了一下关节,打算使用暴力结束这场孽缘,却听到沈歆一口答应,“好啊,我请你喝过水了,你请我们吃麻辣小龙虾好不好?” 男生一愣,过了几秒才慢吞吞地说,“呃——行,不就是小龙虾嘛,爱吃几盆点几盆,反正我有钱。” 沈歆两眼冒光,飞也似地奔向酒吧斜对面的一家露天大排档落了座,还热情地招呼差点摔在地上的男生和暂且没摸清状况的金来来,“你们快来呀。” 在比对圆桌面积和菜盘大小后,沈歆克制地点了三盆小龙虾试水。她啃了几只,觉得十分硌牙,失望地放下筷子。 他看乡巴佬进城似地斜乜她,“你怎么连虾壳都不剥,直接放嘴里嚼?” 她眨巴眨巴眼,没懂他的意思。 “去去去,”他边嫌弃边戴上一次性手套,“学着点。” 他剥虾的手法娴熟,沈歆不禁夹一只尝,小龙虾去壳果然更为鲜美细嫩。她不吝赞美,他嘴上嗤笑她没见过世面,手上反而剥得更来劲了。 金来来瞠目结舌地观赏他在自我陶醉中剥完一整盆小龙虾,拉沈歆交头接耳:“我们还是别吸他的精气了,以免变得跟他一样蠢。” 沈歆深以为然。 金来来低头的瞬间看到遥从街道另一端走来的身影——化作灰她也认得,“不好,要完。钱多多这个烦人精找过来了。” 沈歆顿时汗毛直竖,连小龙虾都顾不得吃,“那、那怎么办?” 金来来迅速给出对策,“我去吸引敌方火力,你趁乱去找三姨。我数到三……不,来不及数了,跑!” 金来来一记手刀劈晕了剥虾男。 沈歆拉开椅子撒腿狂奔。 这条街上不乏喝多了撒酒疯的醉汉,饱览人间醉态的老油条们对此习以为常,淡定地看她以飞驰的速度纵穿过整条街,甚至拍手叫好,甚至吹响口哨,甚至掏出手机为她计时。 她羞得无地自容,瞥见一道狭窄的小巷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不假思索地扎进去,藏匿在幽暗的角落。远离熙攘的人群,墙根泛起点点寒意,她搓了搓胳膊,抚平因颤栗而冒出的小鸡皮疙瘩。 三姨在哪里呢? 她要如何去找? 她苦恼地抓乱了头发,闭上眼,纳闷究竟为何钱多多每一次都能精确地找到金来来的所在。黑暗给了她更加灵敏的感知,她在识海中勾勒三姨的样貌,将灵识延伸到四面八方,渐渐听不到花街里的喧闹,有一道声音模糊地在回荡在什么空旷的地方,但与她之间相隔一堵水墙。她试着探出灵识触碰,轻巧地将那水墙戳破了。 三姨慵懒而冷淡的声线撞入她的鼓膜,一颦一笑间勾绕成一张淬满毒液的蜜网:“你,爱我么?” 沈歆打了个激灵,暗叹三姨蛊惑人心的本事真是高明,连她也忍不住脸红心跳。她循着探知到的声音穿过幽深的小巷,几番回环,回头一望,那条街的灯火竟已距她甚远。她沿溪行走,偶有几只落单的河灯漂浮在水面,灯中央的蜡烛已经熄灭了,唯有静谧的月华与零碎的星辉照亮前路。 应当是近了。 她闻到了名贵香水也盖不住的狐狸味。 这股味道人类自然无法嗅到,可对妖怪来说,几乎可作为宣示而存在。金来来说,妖怪在情绪极度高涨时才会不加掩盖自己释放出来的妖气,类似划分地界,暂时挂起“不得靠近”的告示牌。 她思索此时冒昧打搅三姨吸人精气是否合适,可到底好奇不已,便犹豫不决,走走停停。溪边起了夜风,刮得她牙齿打颤,她不得已钻进了临溪的一片小树林,树叶好歹阻挡些微冷意,在一片虫鸣与鸟啼中沙沙作响。 她从树林中眺望,望见一个背影肖似三姨的女人背对着她,与一个男人坐在稍远的河边笑作一团,两人亲昵地耳语,不知怎么就纠缠在一起。灰紫渐层的长卷发瀑布般倾泻,扭动的腰肢在月光下若隐若现。男人的大手在那柔软的腰上一掐,而后分开,一只溯回而上,一只游弋而下。 沈歆屏住呼吸,大脑忽然停止运转,连带着身体一同僵硬得不听使唤。她眼见那男人缓缓向前倾倒,与灰紫色头发的女人嘴唇相抵,从试探性地舔舐,到深入忘我地啃咬。 酒红色长裙在月光下变作鲜红,铺了一地,似血,似红莲业火。 女人略微侧过脸,让男人亲吻她的脖颈。 沈歆睁大眼,不住拨开挡在跟前的树叶,可旋即眼前一黑。她下意识后退,撞上了一堵肉墙。干燥的手掌贴附在她的眼睑没有移开,而后她久在冷风中受罪的胳膊总算陷入了一方温暖。 带着熟悉气味的厚外套罩在她肩头,身后的人被树叶蹭到脑袋,俯下身,嗓音是一贯的懒散,却浸渍了夜的寒凉与冷冽:“胆子肥了啊,大晚上的一个人跑这么远,不怕被大妖怪吃掉?” 她心思不在他,咬着嘴唇说不出话。 在视野完全暗下去之前,她看到了完全展露在月光下的女人的脸。 ——分明与三姨并无半分相似。 第20章 项链 沈歆心不在焉地跟随晏方思走出树林,仍然想着月光下展露面貌的女人。 三姨工作室的的墙壁上挂着许多柔软的皮质面具,河畔的女人应该就是戴了面具的三姨。来来告诉她,吸人精气只要施加一丁点幻术便可,三姨为什么要换一副面貌出现在那个男人面前呢? 是因为“爱”吗? 那一定是极好的东西。 “啊,好疼……”沈歆捂着被晏方思突然袭击敲中的脑门,眼泪汪汪地控诉他的罪行,“你为什么弹我?” 晏方思一声不吭,坦然地与她满含不解与哀怨的眼眸对视了片刻,而后大步向前,没有解释,更没有表现出丝毫愧疚,仿佛只是要以这样幼稚的方式彰显存在感。 沈歆在原地气得直跺脚,看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大有将自己抛在身后不管的迹象,才气鼓鼓地小跑跟上。 两人各自赌着气,都不肯低头,两相缄默地走过一段漆黑的长路。废弃的老街区拆了一半,七弯八绕的小巷剩下一堆断壁残垣,死气沉沉,连老鼠都不稀罕光顾。沈歆来时不觉得此处凄凉,再次穿越时却忽觉四周阴风阵阵,似有鬼气。 她瞪着晏方思的后背,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终究心软了。她装作不经意地一把抓住他的手,在他诧异回眸之际别过头,留给他一个倔强的后脑勺,生硬地压低嗓音,模仿他先前的冷漠:“这里可能有透明没脚又凶神恶煞的鬼。” 他唇角一弯,夸张地捂住胸膛:“是吗?我好害怕。” 浮夸的演技并没有受到质疑。她藏起差点露陷的一丝丝窃喜,抱紧他的胳膊安抚他:“没关系的,有我保护你呢。” 他十分配合,踩上她好不容易给他的台阶,适时地在过分幽暗的转角连番上演瑟瑟发抖、惊声尖叫和小鸟依人的戏码,让她的保护欲与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将难以原谅的“弹额头罪行”一笔勾销,再度与他热络起来。 阴风止息,缓有人言喧嚣起。 沈歆清清嗓子,向他吐露盘亘在心头许久的疑问:“相公,三姨在河边是要吸那个男人的精气吗?那她为什么亲吻他的脖子和脸呀?是喜欢他吗?” 晏方思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掩饰性地咳嗽几声,企图搪塞过去。谁知她不依不饶,晃着他的手重复两遍。 他斟酌着用词,无奈地说:“我哪知道,你去问她呗。” “来来说过,亲吻代表喜欢。来来还告诉我,如今的妖律规定吸人精气只能吸一点点,否则会把人吸坏的。”她回想着河畔匆匆瞥到的几眼,努力把学过的知识点结合到一起,“但是三姨吸的精气好像有点多呀,如果三姨喜欢他,怎么忍心让他的身体变坏呢?” 他实在不适合做科普教育,干笑了几声,磕磕巴巴地说:“那不叫吸太多,那叫……吸得非常激烈,嗯,是喜欢的表现。” 看她一脸迷茫果真没懂他的话,他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喏,那种事呢,建立在你情我愿的基础上。你三姨有情,那男人愿意,就没关系。他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出了事该由韩夕管。” 她勉强理解了他的意思,缓慢地点点头,“哦,我以为被我们吸|精|气的人都是不知情的呢。” “谁知道呢。荻水怪事颇多,有少数人类知晓妖怪的存在也并不稀奇。” 他含糊其辞,想尽快结束这个尴尬的话题,心想一定要在韩夕面前好好告金来来一状,这平时都在把他家蘑菇往哪儿带呢…… 沈歆消化完方才的疑问,拉拉他的手又期待地问,“相公,爱是什么啊?” 他愣了半秒,随即摸着下巴道:“爱……是更喜欢的喜欢,与喜欢十分相似,却复杂得多。” 她一拍脑袋,回想起许久以前关于“相公与烤鸭”的深刻探讨,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他与她想到一处,将当日暂且搁置的比较提上台面,非要与烤鸭一决高下,“蘑菇,我问你,我与烤鸭,你更喜欢哪一个?” 沈歆在金来来的教导下,习得了点察言观色的皮毛,眼珠一转,答道:“烤鸭天天吃,滋味愈发不如第一次那般鲜美,可是相公天天看也看不腻,常看常新。我应当是更喜欢相公一些。” 终于能在这场较量中略胜一筹,他一时不知该激动还是辛酸,犹豫着是不是要发表点获奖感言,可人家对此好像并不在意。 她松开他的手,向着光亮处跑了几步,回身粲然一笑:“相公,那你也爱我吗?” 未及锁骨的短发扬起又下落,细碎地切割每一寸光。她的脸庞浸在霓虹色彩与阴影的交界,明明灭灭间,像极了一个人。 晏方思下意识地往心口摸索,想要寻找或揉散什么,可那轻微的抽痛转瞬即逝,不禁令他怀疑那是否仅是他恍惚时偶然步入的一个梦境。 *** 晏方思没能回答沈歆的问题,东拉西扯地把话题转移到别处。 反应过来已经是第二天,她心中忿忿却打不过他,或许还有被吃掉的风险,只得把枕头当做他狠狠捶了一顿。捶完枕头,她揉着酸痛的拳,有点失落,“与之前相比,相公如今对我是愈发敷衍了。” 她气不过,决定去找三姨。 她独自乘车,步行了一段路来到三姨的工作室门前,回忆着金来来上次的方式,朝玻璃门扑了进去,双足落地时听到门上风铃清脆作响,回过神来,见三姨伏坐在工作台上打磨一块殷红的小石头。 “哟,来啦?坐。” 沈歆讶异,昨日见还是灰紫渐层的长波浪卷发变作了肆意披散的深褐色直发,绸缎一般铺在身后,其中挑染了几缕艳丽的酒红,与她眉心的三瓣莲花非常相配。 她鼻梁上架着单片镜,链条垂在耳侧,挽起一绺长发。她并未看沈歆,专心致志地磋磨掌心的小石头,只微渺地露出一点笑意,“来来都告诉我了,昨晚没玩尽兴吧?下次带你们去玩别的,保准比吸人精气更带劲。” 沈歆搬了把椅子坐去三姨旁边,双手托着下巴看她将那指甲盖大小的石头磨成水滴形状,抛光,嵌入事先打好的银色金属托。三姨捏了个小锤子敲敲打打,夹着大致完成的吊坠放到灯下透光,又拿在眼前看了许久。至纯的红色映在她的眼中,融化了刀锋般的轻佻却锐利的眸光。 她的神态仿佛在怀念一个故人。 沈歆心想,他们都有许多故事,许多故人。别说晏方思和三姨,就连金来来和钱多多也能被某件偶然瞥见的物什勾起回忆,陷入沉默。而她成精不过三百余年,可以怀念的也唯有一个师父而已。 三姨取了根项链穿过吊坠戴上,红宝石衬得她皮肤雪白。她摩挲着宝石问沈歆:“好看吗?” 沈歆答:“好看。” 三姨察觉她语气中的落寞,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过几天等三姨找到好看的石头,也替你打一条项链怎么样?你喜欢什么颜色?” 对沈歆来说,万般色彩都很好看,极难取舍。她苦思冥想也没能选出更心仪的,便问:“三姨你很喜欢红色吗?” 三姨微微一怔,而后点头:“是啊。” “比喜欢其他颜色更喜欢吗?” 她迟疑:“算是吧。” 沈歆搓着指尖,在掌心画着圈,支吾道:“可以说这是爱吗?” 三姨摘下了架在鼻梁上的单片镜,忽地靠近沈歆,一指按上她的嘴唇:“妖怪最好不要轻言‘爱’哟。” 沈歆想说,可你昨日就轻轻松松地脱口而出了呀。 三姨像是洞穿她内心所想,饱含深意地沿着她的唇线描摹,“同样的,也不要轻信任何一句吐露在你耳边的‘爱’。” 她随手捏起工作台上的一张软皮面具,抬起沈歆的下巴比划,“虽说妖怪也坏,但妖比人更坦荡,自私都表现在脸上。人呢,大多虚伪,擅长用至真至纯的外表骗你,待到榨干你的最后一滴利用价值再毫不留情地捅你一刀,头也不回地离开,另觅新欢。所以记住,千万不要告诉人类你是妖。” 沈歆争辩:“可是,我遇见了很多好人,也识得许多好妖。” 三姨轻笑着移走了遮在沈歆眼前的面具,“那只能说,你比她幸运太多。” “她是谁?” “一个为了爱而不要命的……蠢货。” 三姨轻轻拨弄着脖颈上的吊坠,打发孩子般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发,“你知道么?民间有张老方子,可以让妖怪鉴别真心。材料琐碎难寻了些,不过多花点心思去找应该能找到。” 她飞快地在手机上敲了一页的字,发给沈歆,抬头说:“如果你某一天有了心上人,找齐单子里列的材料,注入妖力熔化成结晶,拿到那人面前询问他是否爱你。如果那人也爱你,这冷冰冰的石头便会发光发热。” 沈歆的视线落在她胸口的吊坠上,欲言又止。 三姨大方地摘下项链递到她面前,“这的确是。若你将来炼成了这样一颗结晶,可以交给三姨,三姨帮你做成好看的首饰。” 沈歆小心翼翼地端详嵌在银托里的红宝石,倏然冒出一个疑问。然而问题到了嗓子眼,又生生给咽回去。 这红宝石的色泽至为纯净,剔透得不掺一点杂质。 可她分明记得,三姨的狐火是水天一色的蓝。 第21章 知云 沈歆告别三姨,失魂落魄地在街上闲逛。 她身边的每个妖怪都怀揣着属于自己的秘密,而她尚且处于最最初级的认知阶段,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两手空空,指着新鲜认识的每一样事物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明明她也是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妖怪了,周围的大家却总把她当做什么也不懂的小不点,将她隔绝在成长为大妖怪所要经历的风雨之外。她明白自己与他们相比确实落了老大一截,但她不想一直做被保护的那个。 她盯着鞋尖,委屈地瘪着嘴,踢飞了脚边的小石子。 “哎哟——我去,谁这么缺德啊?” 石头正中靶心,有个栗色头发的男生捂着后脑勺,草草地扫一眼周遭,目光一下子锁定她,气势汹汹地走来。 他耳朵上垂着的好几个银圈,夹克外套衣襟缀着的一片挂饰连同窄腿牛仔裤侧缝钉着的几串银链随着他生风的步伐不约而同地发出清脆的叮当响,一下一下地击打着她乱作一团的脑袋瓜。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身上似乎带着某种特别的狐狸味。 她自知犯了错,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根本不敢抬头,只不停地用手抠着袖子边缘的线头,讷讷道:“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这么聪明的脑袋,被砸傻了怎么办?你赔得起吗?”男生烦躁地走到她跟前,瞧着她这一身装扮和熟悉的发型,蹙着眉去看她的脸,语气中的不悦消退了几分,“诶,你不是……” 她觉得他的声音仿佛在哪听到过,一时忘记了恐惧,也不禁抬头去看他。 “吃龙虾不吐龙虾壳!” “啊,剥虾男!” 男生一听她给自己起的外号,眉心皱得更深,“谁给你胆量叫我剥虾男的?” “啊?”她茫然地睁圆了眼,像一只没睡醒还强撑起眼皮的小动物。 男生不屑地撇嘴,双臂环胸,抬着下巴睨她:“你该不会是因为暗恋我,想要故意引起我的注意,才踢石子甩我脑袋的吧?跟昨晚一样,吃着吃着就逃跑了。” 她连连摆手,“不是的。我没有暗恋你,也不是故意引起你注意。” “哦——”他充耳不闻,沾沾自喜地拨弄着从耳骨到耳垂的一排银环,奏出此起彼伏的音效,“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既然已经被我戳穿了,就不算暗恋了,是吧?” 他拒绝接收外界信息,一直在自我封闭的脑回路间游走,沈歆半点都无法介入,索性放弃辩解,任由他脑补。 他见她无言以对的模样,更加认定她对自己喜欢得真切,只是因为被他直截了当地道明心中所想而感到不好意思。于是他得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慷慨赠予她一个与自己独处的机会:“看在你这么喜欢我的份儿上,我请你吃火锅吧。” 食物都给免费送到嘴边,哪里有不张嘴的理? 她欣然答应了,“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男生乍听这话有点奇怪,念及她古怪的行事方式和笨拙的口语表达,也没多计较,就近选了家看上去不错的火锅店带她进去。 他气派地点了许多菜,桌面太小施展不开手和嘴,额外要了个金属架,每一层堆得满满当当。 沈歆在家吃过火锅,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又愧疚于自己可能砸伤到了他的脑袋,便自告奋勇地夹起一片片食材下锅。 他看上去并不饿,连酱料都没盛,只夹了几片清汤寡水的娃娃菜叶在碗里放凉。他散漫地支着脑袋,看沈歆从容不迫地解决了一盘猪五花,一盘雪花牛,一盘毛肚,一碗鸭血,和两份虾滑。 他暗搓搓合上了自己因惊愕而险些脱臼的下巴,由衷感叹:“好胃口啊女人。” “你也吃呀,就我一个人吃怪没滋味的。”她越过加了几次汤的火锅,夹起几片肉放在他碗中被煮得过久而软绵绵的娃娃菜叶上。 他饶有兴趣地凑近了点,张嘴:“你喂我就吃。” 她正在啃一片没煮透的大青菜叶,一时脱不开手,含糊不清地说:“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应该学会自己吃饭,不能没有人喂就绝食。” 他缩回脖子,也未见愠怒,只抬手抹了抹嘴唇,“我爸妈都没功夫管我,倒被你逮到机会说教一通。” 她嚼了一嘴青菜味,好不容易咽下去,喝了两口橘子汽水,松快地打出一个饱嗝,“人间有句话叫做‘人是铁饭是钢’,你一顿不吃不会饿得慌吗?我一日三餐根本吃不够,闲暇时总想着吃点零食夜宵呢。” 所言非虚,放在桌子侧面的金属架几乎已经全空了。 男生一口气灌下半杯完全不冰的可乐压惊,心想:当今时代竟然还有大大方方透露自个儿豪放饮食习惯、并且引以为豪的女生,她可真是清纯不做作。 在她准备开始解决玻璃碗里装的芝士蛋糕和冰淇淋时,他及时制止了她,“休息一会儿,你一刻不停地吃,腮帮子不累吗?” 她摸一摸脸颊,果然咀嚼得有些酸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甜品玻璃碗,直勾勾盯着他看。 他被盯得面上发燥,不自然地敲两下桌面,“你叫什么?” “我叫沈歆,是这两个字。”她指尖沾了杯壁上依附的水珠,在桌面上写给他看,“你叫什么呀?” 他撩开额角的碎发一笑,“你就别装了,你暗恋我这么久,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名字?” 沈歆的字典里还未收录“自作多情”这个高级词汇,因此她只能梗着脖子一遍遍澄清:“我都跟你说了,我没有暗恋你呀。” “行行行,”他顾及女孩子的脸皮薄,经不住他反复提起,“就当你一见钟情,没来得及问我的名字。告诉你吧,我叫纪知云,纲纪四方的纪,见微知著的知,平步青云的云。” “哦,是违法乱纪的纪,恬不知耻的知,不知所云的云吗?” “你不必再用这种方法引起我的注意。算了,我把微信给你吧。” “不不不,我刚从来来那儿学了几个成语,想学以致用。” 见他置若罔闻,她低头摸手机。前一阵子她申请了微信,好友列表都是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不常用手机联络,各项功能都不熟悉。她找了好一会儿,干脆直接把手机递给他。 纪知云扫完她的二维码,瞥见消息列表中的一众群聊,他念出这些群名,“‘荻水妖怪联盟’、‘妖管会监督群’?哟,你和你朋友们挺有想象力,玩社团啊?” 沈歆悚然一惊,张大嘴“啊”了一声,唯恐妖怪身份暴露,急急忙忙抢回手机,“没、没有啊,你别瞎想。” “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他觉得她实在是大惊小怪,捏起两人的玻璃杯,打算起身去装些气泡饮料给她压压惊。 可他将将起身,尚未完全脱离坐垫,便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强压回去,握杯的双手重重地搁回桌面,使桌上未来得及撤走的几只空盘猛然一震。 “咦?”他歪过头,只够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随后的话语被嘴里涌出的白色泡沫吞没。 沈歆脸色煞白地冲上去扶住他,慌忙抓了几张纸巾擦去他嘴角的白沫,“纪、纪知云?你怎么……” 话没说完,嘴巴被手掌严实捂住,沈歆满头雾水地看着突然口吐白沫甚至快要翻白眼的男生在下一秒像个没事人一样全然恢复正常。 他被她的反应逗得乐不可支,拍着桌子竭力压低笑声,待到腹部与脸部肌肉酸痛才勉强腾出手抽取更多纸巾把脸擦拭干净。 悬着的半颗心坠楼似地落回原处,沈歆白白担心一场,低头睥睨变脸比天快的男人,第一次真实地体会到来来口中的“大猪蹄子”是何种面貌。被欺骗感情的她当然没有好脸色,大力把人甩回座位,冷眼叉腰瞪着他。 “嗳,别生气呀。”他扯了旁边空桌的一把椅子,热情地招呼她坐下,“小姑娘生气不好,会早生皱纹的。” 他说话的神态和语气平添了几分老气横秋的调调,十分奇怪。 沈歆眼疾手快地夹住他的鼻翼向上提,迫使他仰头接受审视,而后骤然凑近注视他的瞳孔。 她察觉一丝端倪:“你是谁?为什么附在他身上?” “呀,被你瞧出来了。”他也不恼,任她捏住鼻子懒得动弹,“我乃冥界一鬼,偷偷溜出来游荡人间,正愁没人附身呢,就被这小子吸过来啦。没事,不用担心我。我先前用过他的身体,没有排异反应。” 看来什么样的人吸引什么样的鬼,两位在自作多情方面不存在太大差别。 沈歆无奈地耸肩:“我没有担心你啊,我担心的是纪知云。” 他置若罔闻,扬手叫了瓶啤酒,一下子吹了半瓶,阵阵阴气借由冰啤酒的冷气四散,令她打了个寒噤。 毕竟是她结交的人类朋友,沈歆不愿把纪知云卷入其他五界的琐事中,她语重心长地说:“阴气对人体损伤极大,你别附身太久呀,对他身体不好。” 他晃动着酒瓶,双目流露些许深意,“你还挺关心他的嘛。提醒你哟,人与妖的交往至多算一场不对等的长久大梦,终有一天梦是会醒的,人与妖会两相遗忘。人死以后饮下孟婆汤,早早地去转世投胎;妖怪活过几个人的生命年头,遇见数不尽的人,谁能记得最初遇见的那一个?世间所谓的人妖殊途,人与其他五界生灵的殊途,不过是因为时间。” ——何为时间? ——不过是一场你忘记我,我等待你的追逐。 “所以,人与其他五界生灵的相爱,结局注定是遗忘吗?” “因为死生轮回乃是天地法则,规则无可改。要靠活着的一方固守执念与坚持来维系一段超越时间的感情,太难了。” “……” “即便现在对你来说有诸多的难解之处,但蘑菇,无论是否愿意,我们与寂寞相比,总是输家……终究会爱上其他人的。” 正经模样不过持续了片刻,话锋陡然一转,他拍了拍她的脑袋,笑眯眯道,“你个缺了一魄的小妖怪能有这份善心也挺难得啊。” 沈歆一怔:“你说我……” 他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你虽三魂七魄缺一魄,或许傻了点,但福泽深厚,又有灵气加持,不打紧。” 她听得迷糊,不过只敏锐地捕捉到“傻了点”三个字,气不打一处来,“我不傻的!你真没礼貌!” “是啊老鬼,你可真没礼貌。” 一道凉飕飕的声音凭空出现,“纪知云”身形一顿,脸上慢慢地消弭了笑容。紧接着,他全身开始剧烈抖动,就连牢牢握在手里的酒瓶都几乎拿不稳。 苍白而清瘦的手覆在他的天灵盖上,晏方思面无表情地接住了几近落地的酒瓶放回桌上,蓦地扯住了从男生头顶冒出来的一缕白烟。 他手掌下的脑袋微微一颤,竟有立即苏醒的征兆。他心道不妙,掐着老鬼的脖子忘记放开,只能眼睁睁地望着纪知云打开了眼皮,眨巴两下。 “妈妈呀!鬼啊——” 撕心裂肺的男声响彻空荡荡的火锅餐厅,犹带丁点难以掩盖的哭腔。 第22章 骗子 白烟离体的刹那,顿生凶相。然而只维持了数秒,便变作一张标致的白面小生脸。 可那青面獠牙的模样刻在纪知云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嗷嗷直叫,大惊失色地躲去沈歆身后,牢牢抓住她的肩膀,将她宽松的毛衣抓起褶皱,闭上眼自我催眠似地念叨:“那是鬼吗?不是吧?一定不是……” 晏方思脸色明显沉下来,凉飕飕答了声“你看错了”,一把揪住这小子的后领,正要开始下一步动作便被沈歆一眼瞪住。她离他太近了,令他的心慌乱一拍,从而导致大脑的暂时性短路。 他似乎忘记了某件重要的事。 老鬼透明、没脚,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晏方思本应该跟这怕鬼的小子一样没命地尖叫。 沈歆淡淡地望着他。 她第一次对他流露足以用“疏离”去形容的神色,有什么东西躺在眼底,几欲崩裂。手攥握成拳,她拧着袖口的一根毛线头,轻轻地问:“相公,你不是怕鬼吗?透明没脚并且凶神恶煞的鬼。” 他才留意到,她的半个身躯几乎已经挡在他与老鬼中间——早在老鬼脱离纪知云身体的瞬间。 晏方思盯着沈歆,嘴唇翕动,一时失去了他擅长的诡辩能力,几次开口蹦不出一个字。 老鬼窥见气氛不太对劲,趁机逃之夭夭,边飞奔还边火上浇油地遥喊:“啧,他这样的家伙何曾怕过鬼,你是被他骗了啊!” 原本拽着老鬼的手尴尬地悬停在半空,掌心空空,他下意识地试图抓握住什么。可指尖刚触碰到她的一片衣角,那暖融融的白色便像一只飞舞的白蝴蝶一样从他掌中溜走。 她的眼中充满了抗拒、委屈和不解,“你为什么骗我呢?” 怕鬼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 沈歆记得当时他回答她时的表情,他就那么随意地,不经意地,像是脱去甲胄的刺猬把最柔软的肚皮露给她似地,与她交换一个秘密,让她觉得,哦,像他这般厉害的大妖怪也有弱点,也和自己一样偶尔会因恐惧而慌张。 他甚至还在夜晚与她一起穿过阴风阵阵的小巷时露出十分害怕的模样。 ——都是装的啊。 欺骗对沈歆来说是件很大的事。他们约定好了要一起守卫对方的弱点,要在危难之时为彼此挺身而出,却只有她一个人傻傻地把话当真。 他其实根本不需要她的,是吗? 像是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梗在鼻腔,沈歆分不清究竟是生气还是失落多一点,总之此时此刻她不想跟他多一句话,刚好他看上去也不准备解释。 她板着脸不再看他,拉起纪知云离开火锅店。 *** “喂,慢点!我还犯着恶心呢!你好歹也照顾一下病人啊!”纪知云犹沉浸在大白天撞鬼的恐慌中,正卡在怀疑世界和怀疑自我之间的空隙,刚回了点魂便被拖着连下三层楼的阶梯。 他徒步走过他此生走过最漫长难熬的路途,终于在一个拐弯成功拽停沈歆,“火锅店可是在十楼啊!你再这么拉着我走下去,我怕是要累死在楼梯间了!” 她后知后觉地表露一点歉意,靠近去看他的脸,他顺势一胳膊绕过她的肩膀架上去,大爷似地离开了楼梯扶手,由她搀着去等电梯。 他八卦兮兮地凑到她耳边,“那刀疤男是你的谁啊?” 她眉头一皱,“不许这么说他。” “哟,这么宝贝啊?还不让人说了。”他毫不客气地把半身重量往她身上倚,好减轻自己双腿的负担,“所以,他是谁啊?” “他是我相公。” 他忽然腿一软,而后电梯间爆发出一阵狂笑,“天哪妹妹,这都什么年代了,您还在演新白娘子传奇呢?” 她怀疑自己身上驮着的是一只手舞足蹈的猴子,实在吵闹极了。电梯门一开,她索性甩开他的胳膊钻进去,害他几乎踉跄,狼狈地摔进电梯。 电梯下行。 纪知云看在她心情不佳的份上没同她计较,站定后伸手戳了戳她的后背,“他真是你老公?你年纪轻轻就结婚了?” 她回头看他,如同注视一个笨蛋,“他是我相公。” “你身为有妇之夫还暗恋我……”他嘀咕了一半,见她神色认真,不像与他开玩笑,眨巴两下眼,觉得不太对,“等等,你知道‘相公’的意思吗?” “我知道的,”她走出电梯,一本正经地说,“我答应了会陪在他身边,当他的老婆。” 她的说法颇为古怪,可又挑不出哪里错。他摸出手机叫了辆出租车,问:“那你们领证了么?” “什么证?” “结婚证啊,代表契约的红本本。” “红本本不知道,契约是有的。他偶尔会叫我主人,但我不喜欢他这样叫我。” “真……想不到,你看着愣头愣脑的,居然挺会玩。” 他的表情非常微妙,饶是沈歆也分辨得出他说的与她指的不是一回事。她照着他手臂里侧狠掐下去,疼得他嗷嗷直叫。 “喂!你掐我干嘛!亏我还在担心你是不是被骗婚了呢!” 一个“骗”字像是一道响亮的耳光,清脆地拍在沈歆的脸颊。她不自觉地咬下嘴唇一层干燥的死皮,问他:“你说的,结婚……是什么样的?” 他摸着下巴,笑容似乎消淡了些许。沉默思索片刻,他说:“结婚,也就那样呗。两个相爱的人,扯个红本子一起过日子。” 她一顿,下唇被她扯出一道口子,渗出血珠来。她小声问:“如果……没有相爱呢?” “不爱了?”他讥讽地笑了笑,“从互相欺骗开始,先是不停吵架、然后冷战、再是分居,最后一拍两散,各自去寻找新的爱人。” 她的头越来越低,视线胶在不断摩擦人行道铺砖的鞋尖上移不开了,“那……到底怎样才算是相爱呢?” 纪知云隐约感知到些什么,眉尾一抽:“他该不会没说过爱你吧?” 她不说话了。 “那你还傻乎乎地做他老婆?” 她紧紧闭着嘴巴。 “听哥哥一句话,这样的男人,早点跟他离婚。”他同情地拍拍她的肩膀,“别在一棵树上吊死。离了婚,你会发现遍地都是单身的大好青年——当然,像我一样帅气又多金的男人的确难找。” 他肯赏脸安慰别人的次数屈指可数,不知道她听进去多少。她发了一会儿呆,冷不丁抬头说:“你是真的怕鬼。” 他的笑意凝结在嘴角,浑身一抖,“能别提这茬吗?我前几天才被一个说是四个月前被我抛弃的女鬼压床,她抱着我的脖子啃,边啃边问我还记不记得她。我哪跟女鬼约过会啊,不知为什么被缠上了,每天都来……” 她神色恍惚地叹了口气:“应该不是鬼,可能是喜欢你的小妖怪吧。” 像个小老太婆似地唉声叹气的模样不适合她。她应该像之前一样,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四处发掘新鲜事物,然后抓着他认真地问出一大串奇怪的问题。 他想说些什么,可转眼间的士已经停在路边,抱怨似地对他们鸣两下喇叭。 刺耳的噪音令他更烦躁了。 他拉开车门,不由分说地把她塞进去,“别想了,陪我去趟医院。我到现在还想吐呢,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被石头砸的。喂,我要是中途昏倒了,你一定要扶着我啊。” *** 纪知云有他自己的倔强与坚持,比如说一定要在他指定的医院看病。途径一条恰逢施工的大道,路况颠簸,他忍着恶心,一再强调:“我从小到大都是在那家医院看病的,不光是我,我们一家子都是。其他医院的消毒水味我闻不惯。” 门诊大厅人满为患。 纪知云没想到连挂号排队的小事都没法指望沈歆。他一个人排了许久的队,拿到号后拨开人群去找的沈歆,发现她在他被夹成汉堡肉的期间偷偷溜去医院小卖部买了瓶罐装牛奶喝,还没买他的份。 他刚在队伍中捂出一身汗,到了人稍微少点的地方被冷风一吹,闻着她瓶里的牛奶味,更想吐了。 他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她不知又哪里得罪他,喝完最后一口牛奶,寻了个纸杯装半杯温开水给他,陪他去候诊室等。 他有气无力地瘫在椅子上,岔开两腿挡路,仿佛随时会滑下去。 沈歆谨记他的嘱托,牢牢地盯着他,时刻准备着在他将要昏倒时接住他。 他被这道视线粘得心里发毛,摁着她的眉心把她脑袋推远了点,“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你心里有数就行,用不着目不转睛地看。” “我是担心你晕倒。”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满不在乎的“哼”,嘴角微微扬起一道弧,“你比我爸妈还关心我呢。” “我爸妈很早就结婚了。离婚后,我妈找到了第二春,跟新老公移民了。我爸呢,到现在还在乱搞男女关系。谁都不愿意管我。”喝干水的纸杯被他攥在手心,他恍若未觉,自顾自说,“你看,无论曾经多么相爱,感情都是会淡的。就好比,长久住在心里的人说不定哪天就突然走掉了。” 她安静地消化他话语的含义,不确定地自言自语:“可我心里没有住人,是不是他已经走掉了?” 她没能得到答案。 诊间门外的灯牌跳到了纪知云的号码,他捂着脑袋走进去。 沈歆拿着皱巴巴的纸杯离开排椅找垃圾桶,蓦地嗅到了一股藏着异香的狐狸味。这狐狸味模糊地弥散在空气中,断断续续地消失在某个转角,又在下一个楼梯间出现。 她循着味道勾勒的方向出了门诊大楼,像是被绳索牵引一般来到另一栋大楼前,没有半分犹豫地撩起透明的门帘,迈入。 这栋楼的名字是“住院部”。 她敢肯定,这栋楼的某个房间里有三姨的味道。 第23章 怪人 沈歆缓步上楼,凝神分辨可能出现狐狸味的位置。期间手机一直在兜里震动,她接起电话,那头的纪知云捏着嗓子,仿佛在躲避什么人:“喂,我爸居然也在这破医院,你去哪儿了?我得赶紧回去了,要捎你一程吗?” 她仓促回绝了他,忘说了谢谢。 毕竟比起人间大猪蹄,三姨更重要些。 好奇心牵引着她推开一扇门,在巡逻护士发现之前闪身进入病房。这是一间双人病房,对着门的床位空着,两床之间拉了一块半折叠的隔板,狐狸味是从靠阳台的床位传出来的,并不浓郁,因此颇为古怪。 三姨身体不舒服吗?为什么要看人类的医生呢? 她蹑手蹑脚地向阳台边的床位走去,扒拉着隔板边缘,探头探脑地露出一双眼睛。病床上的人面朝阳光充足处蜷着身子,背对着她。 那人身形消瘦,戴着一顶深灰色毛线帽,显然不是三姨。 她仔细嗅了嗅,虽说无法确定究竟是哪一件物什残存着三姨的狐狸味,但她笃定三姨一定来过这里,或许来过数次。此时不见三姨的影子,她心想,冒昧打扰人家睡午觉不太好,不然还是回去吧。 踮着脚从隔板退出来,她像是干了坏事似地忐忑不安,一点点往房门处挪,却见病床上的人卷起被子翻了个身,恰好与她视线相交——好巧不巧,她被当场抓包。 那是一对噙着笑意的眼眸,虹膜的一个小小角落照进了光,剔透得近乎琥珀,安静又不失狡黠。那人对她眨了一下眼,稍微扯高了点毛线帽,歪着头问:“既然来了,怎么着急要走?” 被褥包裹的身体松松垮垮地撑开一件蓝白色条纹病号服,毛线帽的边缘卷起,依稀露出几簇柔软的发丝,发梢打着卷,有些贴在额头上,有些散在阳光里,衬得他的肤色更为苍白,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看淡世事的颓唐。 原来是个男孩子。 沈歆定住脚步,拘束地把手藏进衣袖,勾绕在一起,“对不起,我以为我认识的一个人在房间里。” “谁啊?说不定我认识呢。”他懒洋洋地弯腰,从床边矮柜的抽屉里拿出一颗苹果,用纸巾擦了擦,仿佛费很大力气似地往她的方向递过去,“不留一会儿陪我说说话吗?我一个人实在太无聊啦。” 奇怪的人对她发出了奇怪的邀约。 苹果的红色鲜亮欲滴,不知为何让沈歆想起了三姨脖子上的红宝石项链。她甩甩头发,磨蹭地走到他床边,搬了个小板凳坐下,然后接过苹果,放在掌心里拢着,眼睛不时地瞄着周围。 病房内的陈设很简单,床下放着两个热水瓶,阳台落地窗玻璃上靠着一箱水果,窗外的晾衣架上挂着几件衣服,一半架子空着,该是留给另一张床位的病友。 狐狸的味道说浓不浓,说淡也绝对不淡。她心有疑惑,决定找点话题:“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是啊,原先有个室友,前天刚走,旁边的床位就一直空着。”他从床上撑坐起来,指着床尾的旋钮,“你能帮我把床板调高一些吗?” 她不善言辞,轻而易举地被他牵着走,转眼就热心地帮他调整好靠垫和枕头,还问他这样靠着舒不舒服。忙活完了,她早忘了先前在脑内排演过的一系列套话说辞,只呆呆捧着苹果端坐,像个刚上小学的乖孩子。 “让我猜猜,你认识的人是个女孩子?” 她点点头,“是我三姨。” “三姨?”他弯起眼,语气中飘扬着某种微妙的兴味,“很巧,我的其中一任室友是位女性,说是在家排行老二。那位每天定时定点来看她的女孩,是她的妹妹,排行老三。” 她大吃一惊,“三姨的姐姐,我是说二姨,在这里住过?” 她虽没有见过二姨,但之前从来来的描述中大致想象过二姨的轮廓。那是位要强的女妖,早年环境艰苦,她四处奔波来到荻水,靠做些手工的小生意发家,吃过不少苦头,身子骨应当不弱,怎会在最近得病了呢? 就算二姨真的生了病,她也不该在人类的医院里就诊啊。 他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厚速写簿,随手翻到一页,抹开上面的铅灰,“我那位女性室友在这住了挺长一段时间呢。你看,像她么?” 她从小板凳上起身,弯腰就着他的手去看。画纸中央是个女人的侧脸,五官明艳,却与三姨并无多少相似,只能从她眉心的一朵红豆大小的三瓣莲花辨认她的身份。 是二姨不错。 画上的她容貌甚是清隽,是如今荻水的人间小姑娘们追求的那一款和风细雨般干净婉约的美貌。可沈歆再三瞧了瞧,却无法在这女子的眉眼间看出半点狐相。 约摸是肉眼凡胎所见有限,呈现在画上失去了妖的精髓吧。 她心虚地点头,从他手里借来细看,说:“可我从未听过二姨生病的消息。” 他道:“谁没有秘密呢?有时候面对最亲的人,反而不好意思讲出心底事,面对全然陌生的人倒容易得多。我那位室友生病住院的事被她妹妹知道了,她妹妹连夜杀到这里,将她骂个狗血淋头。”他不知忆起什么,整张脸在阳光下显得神采奕奕,“那位小姐凶极了,每天来都没给我室友好脸色看,我却知道她们的感情是真的好。” 他望着速写簿出神,仿佛画中伫立着一个世界:“等后来熟络一些了,她们也跟我说了一些真真假假的故事,但总爱拿我当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我明明也没比她们小多少啊,怎么就不能懂呢。” 沈歆翻动画簿,里面是形形色色的人,或坐或立。他画得很随意,有的细细描摹出脸上的每一寸肌理和细纹,有的则只勾勒了轮廓的大概,可画中人的动作神态皆拿捏得惟妙惟肖,能从稀疏的线条里窥见整个人的样貌。她一一浏览过去,发现画簿靠后的部分被撕掉了许多,成了堆在垃圾桶里几个被揉皱的纸团。 她闷闷地说:“有一个……人,他也总觉得我什么都不懂。” 觉得她什么都不懂,一直把她当小孩又哄又骗地护着。生怕她遇到危险,跟随她出现在所有地方。知悉她成精以来的所有事,却遮遮掩掩地搪塞他的从前。就连害怕什么,都是随口扯谎骗她好玩的。 一点都不公平。 说不定他正躲在附近的某一个角落看她笑话呢。 积蓄已久的委屈劲再度涌上鼻腔,她吸了吸鼻翼,将这份堵塞呼吸与思考的坏情绪憋回去,下定决心:“我今天不要理他了。” 男孩盘腿坐在病床上,双手撑着下巴,手肘支撑在摊开新一页的画簿上,“你这样看上去,很像失恋。” “失恋是什么?” “就是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付出的感情得不到回应,让你伤心了。”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自动铅笔,顶在唇上,“我有一任室友也曾经历过一次失恋,她的症状比你严重得多。” “他喜欢我的。”这点她十分笃定。 “她和你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他轻嗤,摘下笔夹在两根手指中间,“他的喜欢,与你要的喜欢,是一样的吗?” ——当然。 沈歆想这么说的,甚至舌尖已经抵在齿关,气流在口腔盘旋。是什么让她闭口不言呢?她惶惑地思索,欲伸手抓住什么东西,可掌心的空虚蔓延到心房,令她惴惴不安。 她发现她在意的并不是他欺骗她说自己怕鬼那档子破事,那只是她用来迷惑自己的烟|雾|弹。她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夜行那日,他们穿过阴风阵阵的废墟,直至灯火阑珊处她回眸的一问。 “那你也爱我吗?” 晏方思避开了她的眼神,没有回答。 兴许就是不爱吧。 这也没有什么。 沈歆是对所有事都心怀热忱的求知欲、涉世未深的妖怪。她听闻有人谈及“爱”,便想弄明白爱是什么。初初了解爱的含义,便认为那是极好的东西,于是产生了期待,希望自己也能去拥有、去体悟。 她的世界很小,她能寄希望能赠她以爱的对象寥寥无几。 修得人身,来到人间以后,她尝到的第一口糖是他给的。爱是令人欣喜,给人甜蜜的东西,所以她不假思索地找到他,向他索取。 可他只是她初至人间,慷慨赠她第一口糖吃的好心妖怪而已。她成人的时光仍会有漫长的许多年,他并不需要为她心血来潮想要吃到的每一颗糖果负责。 沈歆恍然大悟,眨了几下眼睛,将眸中水雾敛去。 “我想通啦。” “结果是?” 她挠挠后脑勺,“我好像不该问他那个问题。” 男孩子没能理解她的话。 “我很喜欢他的,他也喜欢我,只是我们并不相爱。”她捧起苹果,张嘴咬下一大口,“我搞错了许多事,莫名其妙地生了他一场气。想一想,是我过分了。” 苹果很脆,清甜多汁,她用力过猛,嚼得牙有些疼。 “但我依然憧憬着爱,期待着能在某一天尝到我未曾尝过的甜。” “爱不一定是甜的,也有苦得让人呕心呕肝的爱……”他笑着说出了下半句,“但即便苦,也依旧有人甘之如饴。” 他放下自动铅笔,把画簿拿远了左右瞧了瞧,平整地撕下一页纸送到沈歆面前。 “作为陪我聊天的礼物,送给你。顺便感谢你向我吐露一个故事,如果还能再见,你或许可以告诉我故事的后续。” 她懵然一顿,怔忪地接过。木愣愣地低头,看到画上眼带迷惘的女孩。简洁流畅的笔画挑出她的五官与神态,每一根睫毛都分外明晰。她如同在镜中照见自己,又依稀瞧见她未曾发掘的秘密。 奇怪的感觉在血液里蔓延,热流直冲面庞。 啃了一半的苹果从掌心落至地面,骨碌骨碌地滚出好远。她没有去捡,而是缓慢地,试探性地抬起手,放在左边胸膛剧烈震荡的源头,茫然地皱起了眉。 第24章 请罪 沈歆伫立在家门外,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样面对晏方思,一时不知进退。她捏着医院男孩送给她的画,反复摩挲着画纸边缘留下的锯齿形小缺口,忽地听闻室内的脚步声渐近,下意识把手背到身后。 开门的是金来来。前阵子她未申请报备允许私自跟随三姨参加夜行,被韩夕罚去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妖人交往知识教育讲座,听完还得交心得报告,每日朝九晚五,苦不堪言。屋内的光线照亮她眼睛下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她打了个哈欠,趿拉着拖鞋给沈歆让出一条道。 “蘑菇啊,你怎么在外面站着?快进来。” “……哦。”沈歆卷起画纸塞进袖管,才弯腰换鞋。她见地板上歪歪扭扭地摆了一列巧克力,像小箭头似地延伸到里面的房间,不禁捡起一颗,又捡起一颗。 是她之前在手机里的商店看见过的、要花许多天排队买到的限定口味巧克力。 眼睛里似盛满了星星,她不厌其烦地弯腰,像小鸡啄米一般拾起地上的糖果,拢到怀中收好,先前的郁闷一下子被得到巧克力的惊喜冲散。巧克力指引她到一间香气四溢的房门口,一瞬间她忘记了自己还与晏方思堵着气,将藏在袖子里的画放进一旁的矮柜,急不可耐地推门而入。 客房太多的缘故,家中有不少闲置的客房可供晏方思为所欲为。他不知花了多久把这间房布置成一间专门的甜品屋。 进门即是陈列各种小蛋糕的玻璃柜;转角做成吧台的设计,架设两层托盘盛放各色马卡龙;向内的冰柜嵌有满满六桶口味各异的冰淇淋;对角则是塞满巧克力和糖果罐的藤木架;空隙处装点了几株盆栽,花叶上绑着气球。大大小小的甜品柜呈环状簇拥着一对下午茶桌椅,桌面放着装有红茶拿铁的金边陶瓷茶具。 无一处不挂着“快来吃我呀”的小木牌。 有只缠着彩灯的透明气球从枝头松了绑,弹跳着向她飞来。她伸手捏住,不明所以地扯了一下,像是拉下某种开关,而后最外的两盆植物一左一右地掀起了垂落至地面的厚实叶片,露出恭敬跪坐在地毯上的人。 沈歆一抖,不光怀里的巧克力落了一地,还放跑了手中的气球。气球“咚”地扑上天花板的小珠串,气球尾巴垂挂的细线扫过她的脸颊,很痒。 托他的福,她脱离被甜品拥护的错觉回归清醒,意识到自己还在跟他生气,连忙管理好表情,板起脸“哼”地别过头。 跪坐在地上低垂着头颅的人微微仰起下巴,殷红的嘴唇勾画出一道明显讨好的笑,“亲爱的主人,我给您请罪来了,您对此可还满意?” 这语气横生几分油腻的刻意,让她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心中对他的不满又上一层。她径直走到他面前,双手叉腰,好让自己在气势上不输给他。 她本想回来跟他道歉的,谁知又变成这副模样。 他坐直身子去拉她的手,被她躲过,于是小媳妇似地扯住她的衣角,“我问了老鬼,他告诉我要是惹小姑娘生气就得跪着哄,看来他的法子不管用,回头新账旧账找他一起算。” 合着这主意还不是他自己想的。 她瘪着嘴不理他。 他趁她不备赶紧捉住她的手指,握在掌心捏了捏,“地上好凉,我这老寒腿啊,跪久了一阵阵地疼,你一点都不心疼我了吗?” 她嘟囔着:“谁让你跪着了……” 他顺着杆子往上,拉她靠近了一些,“是我心甘情愿的。” 她头一回比他高出许多,不自然地俯视他,发现他额头上的疤痕其实最深,心想:当年的一击是不是足以把整张脸劈碎? ——又舍不得与他置气了。但面子搁不下,她尽可能冷淡地说:“你起来吧,我脖子好酸。” “嗳。”他像是怕她逃,抓着她不肯放,一用力,将她也拽下来,恰坐上他事先铺好的一块软垫。手越过她的脖颈搭在她肩上,拍了拍,“主人呀,我跟你道歉。我不该骗你说我怕鬼,欺骗乃罪大恶极。” 事到如今,她也弄不清自己究竟在气他什么了,明明想通了的,可看到他这副模样,又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痒。 他是这么强大的妖怪,内心没有恐惧之物再正常不过。撒谎骗她,对他来说不过是不想叫她尴尬的伎俩罢了。 她扫视周围环抱着她的一圈糖与热量,用它们盖住心底不知因何而腾起的失落,“我、我不喜欢你叫我主人。” “那就不叫。” “你要叫我沈歆,”她想了想,“蘑菇也可以。” “嗯。” “你下次不许再骗我了……不要为了照顾到我的心情而编故事。” 他一怔,随后说:“好。” “也别暗搓搓跟着我了,人间很安全的。我也想有我自己的秘密,你别总是什么都知道。” “好。” “那我问你,你怕鬼吗?透明没脚还凶神恶煞的鬼。” “不怕。” “你……有害怕的东西吗?不能撒谎,要老实告诉我。” 他抓了抓脑袋半天没能想出一件,遂说:“没有。” “哦。”她垂下脑袋,有些沮丧。 小模样落在他眼里,让他心里不太舒服。于是他道:“我想到了。” “是什么?” “我怕你哭。” 一瞬间,她的表情从欣喜变作茫然。默了须臾,她平淡地说:“那……我们和好吧。” “嗯。”他盯着她看了良久,确认她脸上没有半点不情愿,才舒一口气,“天色阴了,一会儿也许有阵雨,要打雷。” 她一哆嗦,“我……”垂下眼睫,她纠结地咬着嘴巴,半晌才道,“没关系的,我也该……自己习惯这雷声了。” 原本十分嫌弃她钻被窝的他却拧住眉,改握起她的手腕,“雷云很重,怕是要响许久。我给你支个结界。” 她的头埋得很低,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不想让他看到眼中的犹豫和忧心,捏着轻松的语调掰开他的手指,“不用啦,你也有自己的生活,不用一直迁就我。” 她轻声道:“总、总有一天,你也会有一个爱的人,到那时你再这样陪着我,岂不是让她很伤心?” “我不会爱上谁。”他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故事,斩钉截铁地说,“你用不着担心。” 她愣了半秒,下意识地抬头,“你别把话说得太满……” “我不适合爱什么人,所以你放心,我可以永远绕着你转。”他抚着她的脸庞,鼻尖几乎要贴上她的。 她急忙推开他,慌乱地后挪,仰头栽到地面,天花板上的玻璃珠串折射各色光芒,让她有一瞬间晕眩,“你……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换做以前,这定会使她无比开心。可为什么,此时此刻他漆黑而深不探底的眼睛让她分明只感到迷惑与不安。 闪电打亮窗棂,接着,雷声轰然而至。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震得头脑发懵,恍然间似有千万道刺眼光束直劈向她,致使她的身体四分五裂。 任何声音都被滚雷吞没,如同溺水,她难以呼吸,捂着脖子大口喘气。 一层散发淡淡荧光的结界包络住他们两人,晏方思用手遮住她的眼睛,拂去她眼眶里不断涌出的泪水。雷鸣在结界的阻挡下被削弱了许多,只余下隐约的几声。 晏方思说:“你不必这么快就独自面临恐惧,再厉害的妖怪也不是一步登天的。” “可是……师父曾教导过我,要我吃得起苦,方尝得来甜。” 他沉默了须臾,扶她坐起来,“你有崭新而漫长的一生。四海八荒之下,众生苦相千万种,不可脱逃。我找到你后,想的唯有能在你青涩稚嫩时替你挡去一点愁苦与痛楚,让你生长在我的庇护之下,无忧亦无惧。” 手掌托起她的下巴,拇指在她犹有些微湿润的眼角一揩,他笑说:“但倘若有一天你要掀开我为你织就的羽衣去人世间体味这疼痛与苦涩,我也不会强留你。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从来无法干涉。” 心脏不听使唤地冲撞着胸膛,她动了动嘴,干涩的喉咙发不出音节。 他好像在诉说着十分久远的故事,每一个熟悉的字眼落在她的耳畔都因为他敛去散漫的温柔而格外陌生。他也有自己的秘密,不跟她诉说,是因与她太亲近吗? 而后他的指尖在她脸庞不做停留,带着最后一颗泪珠离开。 脸颊残存他的温度。 他松开她,撤走结界:“沈歆,自你我相逢那天我便同你说过。你要的,我都会给你。” 闷雷涌动在天际的层层云翳中,骤然间,大雨瓢泼而下。 他撑着地面站起身,手掌在她头顶心揉两下,“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很擅长实现愿望。我在很多时候都很懒,通常只会帮助有缘人实现至多一次愿望。但你是不同的,你在我这儿有特权。不是作为‘主人’——如果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而只是作为‘沈歆’。” 她懵懂地抬起脑袋。 “所以沈歆小姐,你有什么愿望吗?” 心口的怪异再一次涌现。 她想起许多人和许多妖对她说过的许多话。 “蘑菇,有心上人了没?” “爱……是更喜欢的喜欢,与喜欢十分相似,却复杂得多。” “爱不一定是甜的,也有苦得让人呕心呕肝的爱……但即便苦,也依旧有人甘之如饴。” 她想要自己的心上,住进一位“某某”。 她想要爱人,也想要被爱。 可这话若是说出口,着实叫她羞赧。她支吾半晌,摸出手机,翻到三姨发给她的一条信息,给晏方思看,“我想找这些东西。” 她想要炼一块石头,然后把石头交给三姨,请她帮忙做一件首饰。 但她心里的弯弯绕绕,不能告诉晏方思。 她也有自己的秘密。 第25章 秘密 晏方思的办事效率极高,隔天就替她找齐了所有的材料,打包好送到她面前。她暗自寻了隐秘的地方炼就一块月白色的灵石,给三姨发去消息,没想到对方直接拨了视频通话过来。她趴在床上手忙脚乱地找到耳机,看到屏幕上的三姨,僵硬地挥挥手打了声招呼。 今天三姨罕见地素了一张脸,工作室里的灯光过于亮了,洗去她脸颊的所有血色,唯有嘴唇勉强能看出一点黯淡的红。 三姨笑问:“怎么了?难道三姨不化妆就不漂亮了吗?” 她急忙摇头,“当然是漂亮的。” 三姨把屏幕拉远了些,架在工作台上,一边对着镜子戴耳钉。她今天戴的是一对蓝色宝石耳钉,宝石的表面被切割成数个光亮的棱面,映出无数个镜中的她。 沈歆有种隐晦的直觉,三姨今天梳妆打扮正是要去见什么人。 “石头炼好了?年轻人真是迅速啊。”两只耳环晃荡着,三姨优哉游哉地拿来材料盒,找出几块颜色各异的金属料,对着灯光比较一番,“你喜欢什么样的首饰?项链?耳环?戒指?还是手链?” 她见三姨选出一块泛着玫瑰色的金料,想来一定与自己的月白色灵石十分相配,“我想要可以藏起来不被发现的首饰。” “这简单,给你做根长项链,藏在衣服里。” “好啊,谢谢三姨。” “你着急要么?要是急着拿到心上人那里去确认心意,三姨可以赶工。” 她红着脸摆手:“不着急的,我还没有心上人呢。” 三姨捂嘴直笑,镜头抖动,扫到放在她手肘边的一只玄色小碗,碗中装了满满当当的白色浆糊,碗底座边露出一角卷起的胶皮。 是挂在工作室墙壁上的软皮面具。 玄色小碗很快离开屏幕范围,三姨说:“啊,先不聊了啊。我得梳妆了,待会儿要出门一趟。” 沈歆满腹疑问,不小心问出了口:“三姨是要去见心上人吗?” ——是夜行当日与你一起出现在河畔的男人吗? ——为什么要戴上面具见他呢? 三姨勾唇一笑:“秘密。” “谁没有秘密呢?有时候面对最亲的人,反而不好意思讲出心底事,面对全然陌生的人倒容易得多。”病房男孩的话没由来地在她脑海中浮现。 兴许是三姨将自己视作亲密的妖怪,所以才对她保守秘密。 她既喜悦又忧伤,只得在床上滚了一圈,翻身下床。 那么她也找一个陌生人说说秘密好啦。 *** 沈歆敲门进入病房时,男孩正坐在一张靠窗的藤椅上晒太阳,他整个人陷在厚而蓬松的大棉衣里,看上去柔软又暖和。他对她招招手。 她把中途买来的果篮放在地上,搬了把小板凳与他并排而坐,单刀直入地问:“你有秘密吗?” 他并未因她突兀的问题而困扰,只淡淡地遥望天际浮动的云:“当然,每个人都有秘密。” “你也不愿意跟亲近的人分享秘密吗?” 他笑了笑,扬起手中的画簿,“我没有亲近的人。画笔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我们无话不说。” 沈歆想,真是个奇怪的人。画笔这般本就没有生命的东西无法成精,与它诉说有什么用呢,根本得不到回应。 他将她脸上各番表情变动收入眼底,提议:“不如我们玩一个‘交换秘密’的游戏吧?规则是,要告诉对方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沈歆来了兴致,率先说:“我上次提起过的那个人,就是那个觉得我什么都不懂的人,我发现他……好像还有许多事情瞒着我。但我什么都没问。” “为什么不问呢?” 说起这个她更来气,“因为我问了他也会找借口糊弄过去的,还不如不要问呢。” “不是这个原因,”他的眼睛眯成一道弯弧,像某种狡黠的动物,“其实你是害怕了。” “我才没有!” “你心中预设了模糊的答案,装在一个盒子里,只是你一直不愿意主动打开盒子。”他缓缓说,“你害怕,万一你打开了盒子,真相从里面跑出来,你们的关系就永远无法复原了。” 她没吭声。 “事实上,你们如今的关系,相比最初,早就发生了很大改变。我说得对吗?” 她舔了舔嘴唇,想要反驳他。 他仿佛早已了然,并不在意她的回答,自顾自说,“轮到我了。我这个秘密可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你是第一个倾听者。” 酝酿好的争辩理由只得作罢,她摆好架势,双手撑住下巴。 “从很早开始,我的脑海里就有一个故事。会画画的人脑子里总要有几个谨慎斟酌该如何下笔表达的奇怪故事。” “你脑袋里构思的故事也算秘密吗?” “没有别人知道的故事,当然可以算作秘密。如果一个人带着不为人知的故事死去,那么他的故事,就会永远地变成无人知晓的秘密了。我可以开始了吗?” 沈歆点头。 “我相信世界上存在诸多人类不熟悉的生物,或在我们身边,或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生活。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自动铅笔在他手指间转了一圈,“不如就前世恩怨说起好了。” 沈歆一惊,好在她曾被金来来拉着一同看过几部人类撰写的关于前世今生爱恨情仇的话本,不然她简直要以为男孩暗中窥破了六界轮回的秘密。 “讲故事一般会用‘很久很久以前’来开篇,可我不喜欢,就姑且假装它发生在不久之前。嗯……有个妖怪——可能是狸猫或者臭鼬,总之是个女孩。她变成人类模样不久,对人间的一切感到新奇,有一日忍不住私自溜到人间小镇游玩。那段日子正值小镇的梅雨时节,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她以前在修行的山中从来都是在雨里奔跑,最多也就摘片大叶子顶在脑门上。她初来乍到,不知道在人间是要打伞的,因此淋成了个落汤鸡,还自以为十分有趣。” “她在街上疯跑,又笑又闹穿行在各家小店里,不是顺来一个苹果,就是偷去一支糖葫芦,当她试图摸走一顶不错的帽子时,被店员发现了。店员抓着她的手高喊‘抓小偷’,把街坊领居都引来。她不知被谁推搡在地上,兜里掉出不少小物件。其中有些是她偷的,有些则是从山里带出来的。人们不管不顾,抢光了值钱的物什就往她身上丢烂菜叶和臭鸡蛋。” “她可能真的脑子不太好使,竟然还觉得非常好玩,笑嘻嘻地同那些人你来我往地玩闹。这时有位脑子正常的男子拨开人群扶起她,将她和诸位看客通通训斥了一顿,留给她一把伞,自己冒雨拂袖而去。那男人于喧哗中救了落难的妖怪,模样俊美,背影清隽。妖怪甚是心动,便从此惦记上他了。” “之后妖怪每日往人间跑,使了许多法子,拼命在白天制造偶遇,又在夜晚潜入他的梦里与他共眠。男人渐渐抵挡不住她日夜的穷追猛打,与她相爱了。所以故事总在最开始的部分最为美好,他们每日在相识的集市里见面,成了一对恩爱眷侣。后来妖怪隐瞒身份嫁给了男人,打算在人间度过余生,年复一年地改变容貌,陪爱人变老。妖怪的一生很长,人的一生对妖怪来说却只是短短一瞬。我想,人与妖结合大概是鲜少能够孕育后代的,故他们结婚二十余载,没有子嗣。” “男人虽然不曾埋怨她,却始终打从心底里想要拥有一个属于他们两个的孩子。那妖怪在暗地里苦苦寻找让自己受孕的方法,可惜没有找到,那男人身体日益衰弱,先一步去世。到此处,仍算作故事开始的部分,即便有几处缺憾,也能勉强算作完好。” “故事破碎的种子是在那男人死前的一刻种下的。妖怪对他坦白了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份,和他们之间难以孕育子嗣的原因。男人谅解了她,可她不能释怀。于是她许下一个承诺:即使很难,她也会在人群中找到转世投胎的那个男人,等他来生再与她相爱,到时候,他们也许会拥有一个孩子。” “我说过,这会是一个涉及前世今生的故事,多点耐心好不好?前世种种,只是铺垫而已。人与妖怪寿命长度相差悬殊,弹指一挥间妖怪的爱人便匆匆走完了一生,而妖怪的生命才刚起头。很多人觉得在爱情里,最先动心的一方一定先输,其实不然,最长情的那个才是最惨烈的输家。” 沈歆似懂非懂,想起纪知云与她说过的话。即便是曾经非常相爱的两个人也有可能突然不爱了,更何况一人一妖。 她问:“那最后,是妖怪输了吗?” 男孩耸耸肩,“故事还未结束,我也不知道结局。” 她隐约感到不安,“妖怪找到她的爱人了吗?” 男孩打了个哈欠,“下次再说吧。我讲了许多话,口干舌燥。天色也不早了,你在外面溜达一下午,难道就是为了听一个不相干的故事吗?” 她撇嘴:“你吊我胃口。” 他笑说:“我是在说,我心里有许多故事没有人说。不存着点货吊着你,你又怎么会再来?” 第26章 狼狈 荻水镇迎来了梅雨季节。连绵的阴雨让一切沉浸在湿漉漉的水汽中,懒惰的情绪伺机滋长,让人干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沈歆原本是很喜欢阴天的,可如今就连她也唉声叹气地趴在窗台前,心事重重地端着快要凉透的红豆汤发呆。 连续数日,交换秘密得来的故事一直在她脑海中盘亘不去。 病房里的男孩显然话里有话,故事背后夹杂着什么她快要触及的东西,她不弄明白,怎么好意思去听下文。 一截苍白的手指伸过来探了探装有红豆汤的碗壁,晏方思跟着趴过去,歪着脑袋问她:“想什么呢?红豆汤一口没动?” “我在想……”她正想将自己的苦恼和盘托出,可念及那是她与病房男孩交换的秘密,不可以叫第三者知道,于是又把话咽了回去,“我在想我自己的秘密,不能告诉你的。” 晏方思似乎没有料到这个回答,怔了好一会儿才说:“其实你可以跟我说说。” 她摇摇头,“我和一个人约好了不说出去的。” “人?什么人?” 他脸庞流露的惊诧不似虚假,她确信他最近乖乖地遵守了诺言,没再跟着她,心情好了许多,“是我认识的一个人类朋友。” “上次火锅店那小子?” “不,是一个更奇怪的人。” 晏方思良久都没回复,揣着碗在她身后踱来踱去,一不留神把已经整碗凉透的红豆汤喝完了。未经咀嚼的红豆和冷掉的甜汤一股脑儿地灌入,巨大的温差使他的胃痉挛似地抽搐几下。他无暇顾及,赌气似地丢开碗,捉住她的手腕,幽怨地质问起她:“你谈恋爱了?” 下巴被迫昂起来,沈歆睁大眼与他对视,他的脸在视野中放大了许多倍,令她下意识往后一缩,“没有啊。” 他不肯遗漏一丝细节,搜证一般直盯着她看,“那家伙是男人吗?” “是啊。”她坦然答道。 身后传来一记响亮的口哨。金来来坐上沙发靠背晃荡着双腿,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笑弯了腰:“哈哈哈好家伙,你失宠了!成天让我们蘑菇一口一个‘相公’地喊你,到头来连半点实质性的举动都没,就别空占着个头衔不做事了吧!” 她躲闪过晏方思横空飞来的恐怖眼神,起哄得更厉害:“蘑菇啊,我支持你去追求真爱!花心对于伟大的母妖怪来说总是难免的!千万别把鸡蛋放进同一个篮子里啊!喂!唔……” 钱多多冷不丁冒出来,颔首致歉,拖走了聒噪的源头,将舞台重新交还给他们两个。 晏方思因金来来一席话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猛灌入喉的冷红豆汤延迟至此才发挥效用,他浑身一抖,魔怔似地陷入混乱:“天啊,是哪个混蛋让你茶饭不思牵肠挂肚?他是谁?不行,我得去会会他……诶,我的刀呢?” 沈歆在他的喃喃自语中捕捉到几个鲜血淋漓的关键词,吓得抱紧了他的胳膊,大喊:“你干嘛呀!” 他微微扯起仍在抽搐的嘴角,好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那么狰狞:“不干什么,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不许动!” 话音刚落,晏方思便如同木头人定格在原地。 他的整条胳膊在她怀里坚如磐石,她也愣了片刻,随后反应过来,是“言灵缚”——即主人对仆从者下达的绝对命令。由于方才的语气过于强烈,缚的力量也更为强劲。她转念一想,决定先不要解除对他的束缚,于是踮起脚,双手捧住他的脸颊。 整张脸上只余一对黑眼珠间或转溜一圈,他的眼底充盈着被强抢的民女会经历的所有焦灼与不可置信。 摸不到头顶,她只得在他两边侧脸轻拍了两下,作为安抚,“你不要瞎想,我有了别的朋友也是可以陪在你身边的呀。”想到他对自己的欺瞒,她鼓起双颊,不太开心地嘟囔,“我才不像你呢,我说话可是算话的。” 他费力地眨眨眼,似乎在哭诉:你竟然这么快就开始嫌弃我了。 她没能理解他眼神中的别有深意,继续自己的演说:“你在这人世间生活许久,有如此多复杂的过往,你遮遮掩掩不愿让我知晓,我渐渐地能够理解了。我成精不过三百余年,先前一直无忧无虑,直至修得人身的短短数月才真正体会到为人的乐趣。我也想要拥有你不知道的秘密。我们约好了的。” 他不再卯足劲挤眉弄眼,大约已然领会了她的意思。 她笑着说:“如今是和平年代,人与妖都有律法来约束行为,很安全的。你也不必担心我的安危,不用永远……绕着我转。” 她解除了言灵缚,心想着:自己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妖怪。 然而对方的面色不如预期般好转,惶惶中掺着星点迷惑。 他沉默地抓住她的手腕,再三犹豫地翕动嘴唇,抛出一个问题:“你还喜欢我吗?” 她不假思索,“自然是喜欢的。” 他眉头未松,微哑的声线中带着些许怅然:“那你喜欢他吗?”他紧紧盯着她的嘴唇,提心吊胆地辨析着她可能做出的口型,神经质地看她张嘴,闭合齿关—— “喜欢啊。” 在第一个音节的气流颤动着通过齿间缝隙之前,有一处或许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微小停顿。 他心脏一突,紧接着问出下一个问题:“我跟他,你更喜欢谁?” 在她面前,他总不由自主地与除他以外的人或物分出高下,他与金来来,他与不知名的人类男性,甚至他与烤鸭。归根到底是因为一个“相公”的称呼并不能代表什么——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她。 那为什么当初会耍心眼给自己安上这么个头衔呢?如今想来,诸多理由都说不通。他貌似做了一件令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 患得患失,像个怨妇。 没有等到她开口,晏方思率先后退一步,指腹按上她的嘴唇。 身体先于头脑做出抉择——看样子他暂时,还不想听到答案。 “我想静静。” 他转身快步回房,有种落荒而逃的狼狈。 沈歆头一回被晏方思晾在一边,对凭空冒出来的陌生名字“静静”和他的一系列反常行为很是不解,琢磨着去找金来来聊会天,可钱多多这个大猪蹄子下手在先,趁乱把金来来拖去她没听完的妖人交往知识教育讲座现场。 她灵机一动,揣上自己偷偷炼制的月白色灵石,出了门。 *** 三姨的店冷冷清清,三面罩上了不透光的尼龙布,门外连“女生限定”的木牌都被撤下,简陋地糊了张“永久歇业”的广告纸。沈歆在门外感受了下,以妖力维持的隐藏空间仿佛也不复存在了。 要不是透过玻璃门就能看到趴在桌上打盹的三姨,她简直以为整间店遭受了什么飞来横祸。然而最让她惊恐的并非这个,而是三姨染回了黑发。 她轻悄悄穿过敞开的玻璃大门,寻思着要不要直接把自己的灵石搁在工作台上就溜走。凑近了些看,见手机就握在掌心,偶尔震动一下,也没把伏案而憩的三姨惊醒。想必刚才给三姨发送的许多消息也没有看到了。 三姨一定累坏了,可这样睡觉是会着凉的。 店里的异香分外浓郁,熏得沈歆几乎嗅觉麻痹。她环顾四周,看到旁边旋转椅的椅背上搭着块泛着赤红光泽的狐裘,便揭起来打算为三姨盖上。可她触着狐裘的手感,差点吓得脱手。 竟是真正的狐狸皮裘! “别害怕,不过是一件死物罢了。”三姨不知何时睁了眼,拿手支着脑袋侧身望她,“屋里有点冷,替我拿过来吧。” 沈歆费力地抱起一整块,捧在怀里塞给她,手仍然是颤抖的。 狐狸毛皮显然是被完整剥下,掺着血与哀嚎——从硕大的尾,直至不同深浅的毛色依稀勾勒的面容,光泽极为鲜亮,犹能想象这张皮被活生生剥下身体的全过程。 三姨面色并无异样,展臂披上狐裘,见恐慌未褪的沈歆被吓得不轻,抓着她的手往上放,“真的不用害怕,都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她甘愿舍弃一身毛皮,谁也拦不住。” 沈歆咬唇盯着戴在三姨颈间的红宝石项链,问:“是二姨吗?” 三姨垂眸默了须臾,撇嘴轻嗤:“不然还有哪个蠢货?” 沈歆蓦地抽回手。 三姨略微低头,天花板一束强光自上而下地泻下她五官的阴影,角落处可窥见斑驳的狐相。她挑起个嘲讽的笑,低声道:“她遇见一个人类男子,陷在他的甜言蜜语里,每日同他厮|混,嚷着要为他舍弃妖怪的身份,彻底成人。彻底成人即是要斩断与妖界的一切联系,放弃累积至今的所有修为,投入短短几十年的光阴里,变老变丑,凄凉死去。她毫不迟疑地抛下我,选择了那个男人。” 她眼底的青灰愈发浓重,幽幽地讲,“然而当她历经百般痛苦,以人类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身边却又有了别的女人。人真是非常奇怪的生物,明明寿命这般短暂,却总会经历大把空虚。他们寻欢作乐,无非就是找点东西填满心里的洞,是谁、是什么,都无所谓。” “她为他所做出的全部牺牲,仅仅是个笑话,换来那男人的一句‘我以为我们已经结束了’。那天,她还天真地捧着从自己身上剥下来的毛皮想要送给他,只因之前听他提起过,他早年腿脚受寒,冬天冷风一刮容易疼。” 三姨如同一位慈爱的长辈一般轻柔抚摸沈歆的脸,“你说,她傻不傻?” 沈歆在三姨眼里看到了悲愤与凄然交织而成的混沌与空虚,仿佛一个不见底的黑洞,要将她吸入其中。她只得死死攥着兜里一小颗月白色的灵石,“二姨现在身在何处?” “四个月前就死了。死后被挫骨扬灰,尸骨无存。”三姨直起腰,以一种难以形容的神色注视着绕在身畔的毛皮,“那是她舍弃妖身彻底为人的代价。” 第27章 溺吻 工作台上点了玫瑰果的香薰蜡烛,香烟袅袅,缭绕在眼前。 三姨抚着肩上狐裘出神许久,眼底早剥离了悲喜,残存一片死寂。 她轻描淡写地说:“你先前对我说的话有几分道理。这世上的确存在一些好人,但世间并非仅靠黑白好坏来区分,既有深情的坏人,也有薄情的好人。妖入人世,各有所求。你二姨过于偏执,求的唯有一个情字,半生皆为求而不得所困,才落得如此下场。蘑菇,这个教训,你可替她记住了。” “那三姨你呢?”沈歆望着她静若死湖的眸子,不安自心底油然而生。 八百年前,狐族柳家诞下一对双胞胎。一女衔红玉而生,一女踏蓝焰而来,眉心皆有莲瓣,是为吉相。妖族长老大喜,故赐一女名亭亭,赐一女名玉枝。 柳氏夫妇牵着刚化人身的大女儿,各自抱了仍在磨爪子的二女儿三女儿去寺庙里求签,签文曰:莲开并蒂,同根生,歧道分——亭亭多忧惧,玉枝沾污泥。 昭示二女一生因缘际会皆为情所困。 何解? 亦……唯有一个“情”字矣。 “我么?”三姨拂去工作台堆积的杂物,捏起一只软皮面具扔进旁边敞口的箱子里,在飞扬的尘埃里笑得无奈,“大概是‘为她所困’吧。” 沈歆下意识去抓她的手,回想着阿兰去世后众人劝她的话语,说:“斯人已逝,或许已经踏入轮回,而你依然需活过这一世。” “这些道理我都懂的,所以我要走了。” “到哪里去?” “还没想好,先把店关了,离开荻水,四处逛逛吧。” 沈歆虽然不舍,但也不忍心她继续困囿于追忆亡者的伤心牢笼中,故作轻松地指着旁边的大小箱子:“要我帮你收拾吗?” 三姨摆摆手,“不必,我可没老,手脚很快的。” 店面内的摆饰大多都用布蒙住,几只半人大的行李箱堆放在角落,除了工作台上的一些零碎机器,几乎不剩下什么了。 但熏香的味道着实呛人,沈歆连大脑所剩无几的空间都要被这浓郁的玫瑰果香占据,头晕目眩,再也分辨其他的味道。 三姨装了杯水给沈歆,自个儿抱着角落其中一只巨大的箱子塞进里屋,拿一块厚实的绒布整个盖住。她在盖上厚布的箱子前站了一会儿,嘴角浮现微不可察的诡异笑容。 她很快走到沈歆面前,“诶,不是说你的灵石炼成了?带来了么?虽说我的机器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打磨石头的工作还是得手工来得精巧。”她扬手燃起一道纤细的蓝色火焰,笑说,“世上所有的利刃,都不及你三姨的狐火锋锐。” 沈歆从兜里掏出被焐热的月白色灵石,不好意思地摊开手掌,“我失败了好多次,材料不太够,就只做出了小小的一块。” “足够了,”三姨接过,“我做好给你送过去。” *** 沈歆刚坐上地铁,就接到纪知云的语音通话,“我爹电话打不通,不知道跟哪个女鬼私奔了,你来医院捞我一把,医生说要签个什么字。” “你没有别的朋友吗?” “废什么话,你不是暗恋我吗?现在有一个天大的好机会放在你眼前,你要不要?” ——去医院还能顺便看看那个陌生男孩。 她急匆匆换乘地铁赶到医院,没进门就听到纪知云躺在诊室里哀嚎。 “医生说我有病要我静养,我身强力壮体力倍棒的哪有什么病?我分明是见鬼了!亲眼所见!” 她心下一惊,怀疑他的状况该不会是被附身之后受到副作用影响。她战战兢兢地走进诊室,见他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椅子上,维持着嚎叫的口型,手脚胡乱挥舞,指望着随便经过什么人救他于水火。 手机钱包外套等杂七杂八的物件散乱一地,身穿白大褂头戴小白帽的小姐姐面无表情地逮住他一根手臂,抓着尖端滋冒着药水的长针往他脖颈处扎。 一柱药剂被全数推入,他才像条咽气的死鱼似的不再扑腾了。死鱼翻开白眼瞪沈歆,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不够意思,见死不救。” 她无缘无故被冠上如此罪名,十分冤枉:“你离死还差得远呢,别讲这种话。” 他撇嘴,半死不活地瘫在椅子上,“被女鬼压床的时候,我真觉得我要死了。我看到青面獠牙的女鬼正面趴在我身上要亲我舔我,还说要带我走……” 距离他被老鬼附身已经过去好几天,副作用应当不会持续这么长的时间。 她蓦地凑近,扒拉着他的衣领嗅了嗅,“你身上一点鬼气都没有。” 他显然不把她当一回事,“你还闻得出鬼气呢。” 她却话锋一转,“——但有妖气。” 她鼻腔里似乎仍残存着三姨店里的玫瑰果熏香,一时难以辨别是什么妖怪。 他抬手就在她脑门中央弹了一记,“瞎说什么呢?” 她捂着额头,无不委屈:“我没有——你不信就算了。” “哼。”他勉强从椅子上直起背,打了个冷噤,“话说我好像见过那个女鬼。她缠过我几次,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沈歆懒得去纠正他的措辞,小声说:“也许她只是想吸你的精气,提升修为。” “你修真小说看多了吧?女孩子家家多看点总裁文不好吗?”他撑着椅子的扶手站立,试着走了两步,活动筋骨,“走吧,我一刻都不想呆在这老破医院里。” 他领着她去柜台签名。约摸是药效没过,肩膀仍垮着,半身不遂地拖着脚步挪到电梯口。趁着等电梯的功夫又给老头子拨了个电话,听筒处依然响彻“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的机械女声。 率先抵达他们楼层的是宽敞的大电梯,足以装下一整个病床。两人站进去,一个在最左边,一个在最右边,中间留有大片空间。 “这老头子又去哪儿浪了?该不会真的被女鬼勾走魂了吧?” “不会的。”她摇手,“只有鬼差才能勾魂,女鬼只有被勾的份儿。” “你能不能闭嘴?” 好心讲解知识点的沈歆默念着不跟人间大猪蹄子计较,别过头甩给他一个“哼”。 电梯下行至一楼,大门打开。纪知云不耐烦地往外走,沈歆正要跟上,冷不丁被候在电梯外的病床撞个正着。 一旁的医生护士手忙脚乱扶正了输液瓶,毫无诚意地说了声“对不起”。 她捂着肚子,心中憋着气,探出脑袋打算看看是哪个人间大猪蹄如此不讲道理,却透过电梯门即将闭合的缝隙看清了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的人。 这张脸属于病房里会讲故事的陌生人。 她顾不上纪知云在身后喊什么,飞快地钻入电梯,忘记了自己此刻所想的究竟是他的故事后续,还是别的。 *** 身穿白大褂的人推着他奔入一个房间,大门随即关闭,门框上的灯牌写着三个大字:抢救室。 沈歆在影视剧里看到过类似的桥段,通常被推进这个房间的人都只会在鬼门关绕一圈,大难不死,从这扇门里走出来后就能重拾健康的身体。每部剧都是这么演的,即使等待的时间很漫长,他也一定能平安出来的。 她怀着此般念想,抚着胸膛深呼吸,调整片刻,却依旧难以平复。 惶恐、焦虑、不安一下子混杂着涌上心头,她愈发着急,脑海里只剩下拼凑不齐的画面——煞白的脸,冰冷的手,涣散的瞳孔,不再开合的嘴唇。画面拼凑在一起,从人间小姑娘阿兰的面孔,变成不知姓名的病房男孩的样子。 阿兰也是忽然离她而去的。当时鬼差已经在门外等候,谁都无力回天。 可现在…… 沈歆环顾四周,暂未见到鬼差的踪影。 她松一口气,然而并未完全安心,便听到另一间抢救室外几位病人家属拉扯着医生的白衣大哭,“医生啊,再安排一场手术,救救他吧!” “要多少钱我们都肯出,只要您救救他!” 医生摇头,“我们已经尽力。虽然这回救过来了,但他时日无多了。家属早点准备起来吧。” 沈歆的心再度悬到嗓子眼。 “时日无多”是她理解的意思吗?要是那位会讲故事的陌生人也“时日无多”该怎么办? 她在抢救室外不间断地踱步,从这扇门晃到那扇门,生怕要是停下脚步,大门打开后看到的就会变成头戴黑帽身穿黑色长褂的鬼差。她越想越慌,陷入深深懊悔:要是她能在师父那儿多习得一些医术药理,是不是至少能够救其中的一些人呢? 抢救室大门敞开,医生从内走出,见外面只有她一个,便上前问她:“是家属吗?” 她也奇怪,会讲故事的陌生人门外为何没有家属陪同,愣了一秒,点点头。 “病人仍在持续昏迷中,情况不太好。他之前有表达过不再继续治疗的意愿,你们做家属的尽量多陪陪他……” 后面的话她听不清了,耳朵里一直有只不乖的小虫嗡嗡振翅。她恍惚地跟随医生的脚步,看他们将昏迷的他转入另一间病房。 医生嘱咐她去原来的病房将他的个人物品转移,她机械地走入住院部,来到仍散发着三姨味道的房间。 病房里的护工已经替他打包好衣物,正要倾倒垃圾桶。她有所感应般跑过去拉住护工,拾起其中一个被揉皱的纸团,摊开。 画上是个生着一双妩媚眉眼的女人,深色的波浪卷随性地披挂在肩膀与后背,藤蔓般织成一个茧,将女人的身体包裹住。 女人颇具狐相,眉心开着三瓣莲花。 沈歆默不作声地把全部纸团展平,拂净表面的脏污,收好,抱着大包小包送到新病房隔壁的小储物间。她隔着玻璃望向病床上昏迷的人,试着,隔空渡了点妖力入他体内。 她持续着输送妖力的动作,眼前一晃,扶着玻璃勉强站稳。 她想起即将远行的三姨,想着……总要为两个她喜欢的人做点什么,强撑着送了更多的妖力过去。 三姨知道吗?她曾出现在这个人的每一幅画里。 大概是不知晓的吧。毕竟每一页画纸都被他撕下,扔进垃圾桶里。 这就是他未能说出口的故事。 沈歆虽然悉知人类的寿命短暂,却不知竟如此短暂。她闭关修炼的一点点零头就足以让他走完一生。他还有许多故事没说,还有许多秘密藏在心里无人知晓。如果来世上走一遭,不能叫喜欢的人知晓藏在心底的喜欢,该有多寂寞啊。 她想救他,可她妖力微薄,刚输了一星半点未见起色便已枯竭。 有谁能救救他吗? 没拿稳的手机摔在地上,自己的手在视野里不住发抖,捡了几次都没捡起来。 “他就是你喜欢的那个人类朋友吗?” 看,晏方思总是悄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边。 她恍若未闻,终于拾起掉落在地的手机,眼眶通红地望着他,“你能救救他吗?” 他抚上她的面庞,发现她连齿关都在颤抖,“你就这么喜欢他?二话不说地把一身妖力输给他?” “求……求你了,你能帮我救救他吗?” “我明明一直看着你,你怎么就……”抚在她面庞的手游弋向下,慢慢地抬起她的下颌,“爱上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男人了呢。” 拇指自她的唇缝间划过,他眸中沁了静谧冷光,忽而让她十分陌生。 或许这才是他的本来面貌。 “你想救他?”他勾起嘴角,语气里不剩半点温存,“好啊。” 沈歆妖力不支,喉头仿佛梗着一块寒铁,无法发出半点声音。她眼睁睁地看他袭近,沉黑的双眼不断放大,令她生寒。 而后更为冰凉的唇贴上她的。 她仰着头,被他牢牢扼在怀里。 不断下沉,仿佛溺在水中,被掠夺口中的所有空气。 第28章 亭亭 禁锢她肩膀的手臂有如磐石。晏方思吻得发狠,甚至带着怨怼咬在她唇上。 沈歆的嘴唇被咬得生疼,奋力推阻不成,被逼出了眼泪,咸的苦的一并侵入唇中,却依稀感到什么热热的东西也随之灌入。 过于强横的亲吻而导致的晕眩令她惶恐不已。 亲吻不应该是表达喜欢的行为吗? 为什么在他的眼里只能看到愤怒、不甘与漠然?他讨厌她了吗? 昔日的温存近乎不复存在,渐渐地,她再无法读懂他的眼神,也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手背上的印记在灼烧她,也在反噬他。说不清到底谁更疼。 他皱起眉,痛苦渐渐难以遮掩,自额头流下一道血水,但他依旧紧拽着她,抵着她的后脑勺堵住她的不解与呜咽。 浓郁的血腥气在口中扩散,盖过所有的味道。 等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已经下意识随着他的举动做出吞咽的动作。 他放开手,背向她。背影依旧,仿佛他仍是那个给他糖吃,会在雷雨天为她支起结界挡住雷鸣的温柔大妖怪。 这是他第一次用认真的语气叫她的名字吗?她记不清了,只在朦胧的视野里听他讲:“沈歆,我把千年前欠你的一样东西还给你了,连同你先前咬我的那一口,我也讨回来了。从此……从此你我……” 他叹了口气,终是不语后话。 沈歆呆怔地捂住嘴上的一小圈渗血的破皮,不住颤抖。直至他消失在视线中,她才散架一般沿着墙根滑坐在地。 腹中翻涌着新鲜的妖力。 他渡入她口中的,是一枚内丹。 原来他身上令她无比熟悉的味道,竟是来自这颗内丹。将内丹渡给她后,他的身畔再也没有了熟悉的……与她相似的气味。 然而妖怪结丹需修行千年,她只有三百余岁,远不到结丹的年纪。 她脸上沾了他的血,干涸后再去擦拭,很难抹干净了。她失魂落魄地站起身,目光虚焦在远处:“你口口声声质问我是不是爱他,可你又把我当做谁的影子?” 我虽对“爱”一知半解,可却是清楚自己更加在意谁。 而你呢,晏方思? 你送我糖画时,说我好看时,摸我头发时,抱我时吻我时—— 心里想的,究竟是谁呢? *** 自那以后,沈歆没有回过家,索性在病房边搭了个小床将就睡。晏方思似与她存在某种默契,在她未归家的第三天派金来来送来了她的换洗衣物和许多生活品。 会讲故事的男孩基本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几乎下不了床,只能吃一些流质食物。她打不通三姨的电话,店也关了,除了浓郁的蜡烛熏香别无其他气味。她索性无所事事地陪在病床边,时不时给他输点妖力。他睡觉时她发呆,他醒来时也发呆。 他近几天精神一些,半靠半坐着打趣她,“你也真是厉害。我从没见过离家出走躲在医院里的姑娘。” 她瘪着嘴嘟囔:“我可能被讨厌了,没有地方去。” “你指的是那个觉得你什么都不懂的人吗?” 她点点头,打了一个长长的嗝。丹田内因有内丹的运转而充盈着生生不息的灵气与妖力。她尚且不太适应有内丹的自己,似乎腹部有些胀气。 也可能是因为……这颗内丹本就不是属于她的罢。 不是她的内丹,却散发着与她相似的气味。灵力意外地贴合她的气脉走向,并不相冲。难道内丹的主人也是蘑菇吗? 荻水的妖怪都说菌类大多朝生暮死,寿命最多三两天,蘑菇成精,世间罕有。她从未遇见与她一样的蘑菇精,但是千年前,或许更久以前,也未曾有过吗? 她到底是谁?与内丹的主人存在什么样的联系?他与她究竟有什么样的渊源? 晏方思通通只字未提。 “大猪蹄子。”沈歆只得如此总结。 “行了,”病床上的人说,“冷战要适量,当真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可不太好。” 沈歆坐在小板凳上,皱着鼻子,苦恼地撑住下巴,“能有什么后果?最坏也不过是他不想再见到我罢了。” “提醒而已。”他摇了摇头,打了个哈欠,又是极困的模样,渐渐歪倒在床上。 如此持续几日,在一个嗜睡一个发呆的反复过程中,嗜睡的人地给发呆的妖怪讲述了他所知的故事的下一篇章。他讲得断断续续,每天陷入睡眠得时间也越来越多。 故事的后续是什么呢? 爱人死后,妖怪花了许多年,跑遍仙家与妖界,甚至暗中联系黑市商人进行地下交易,终于找到了确保妖怪与人的结合能够诞生子嗣的方法,只不过……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什么代价?——扒皮抽筋,竭尽一身妖力,死后尸骸无处可寻。 妖怪变成人,就可以自由地与人类孕育子嗣。妖怪得知这个秘密,怀着少女的心思在人间寻找爱人的转世。可惜晚了一点,她的爱人这一世已经度过三十年有余,早就和别人结婚,生下孩子。 他过上了他们曾经在梦里描绘的生活,有足够花销的钱、有不大却温馨的家、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可是他身边的人不再是她。 一时间,妖怪不知该是怨恨还是悲切,她几次潜入他们的房子,悄悄窥探他们的生活。可越是长久地注视他,她就越是悲从中来。 她制造过许多次的偶遇,戴上面具以不同种面貌出现在他面前,甚至进入他的梦境企图勾起一星半点前世的回忆。可他们那点早已远去的回忆仅剩她独自拥有,即使被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也禁不住他的忘却,就这么慢慢地凉透了。 妖怪很清楚,他永远无法给予她如前世一般的温柔目光。 到此处,这个故事本该走向失落的结局。但就在妖怪打算放弃这一世的时候,妻子出轨了。男人的婚姻产生了裂痕,他与妻子陷入无休止的争吵,而后分居,直到离婚。 妖怪冰如死灰的心底重新燃起了希望,这一次,她以本来的面貌来到他面前。大约是个燥热的午后,她第一天去他经常光顾的咖啡厅上班,笨手笨脚地把一杯冰咖啡洒到了他的衣摆。 她深知,这世间的许多男人都招架不住主动投怀送抱的柔弱女人,更无法抵制美人在怀,略微仰头时露出的羞怯笑容。她拥有常人不及的美貌,也富有蛊惑人心的本事,但……她不愿意以妖力干涉一份感情。 那杯弄脏了他西装的咖啡让他们产生交集,她以歉意为借口,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如她所愿,他们相爱了。 妖怪想,兜兜转转,这一世,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于是她又一次联系了妖界的黑市商人,放弃为妖的身份,以一身妖力做交换,将这副身子变成人类。可她变成人类后,男人身边却有了别的女人。 她能如何?妖力尽失,她再无别的方法。挽留被当作是纠缠不休,眼泪被当作博取同情的工具,早在妻子出轨那会儿,他就无法再相信女人了。 她亲手将这份残酷置于跟前,就应当承担该有的后果。 人会经历生老病死,更何况一副饱受锉磨的身躯。 病来如山倒,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把自己一身毛皮寄过去,看他盖在双膝,让从前属于她的一部分留在他身边,希望来年冬日可以再为他挡去一点风寒。 结局是沈歆早前就从另一位的口中听到的,她为故事中的妖怪唏嘘不已,也为讲述故事的一妖一人感到遗憾。 *** 金来来第三次出现在医院里,为她送来换洗衣物时交给她两样东西。一样是她先前拜托三姨打的项链,另一样则是她见三姨佩戴过的蓝色耳钉。 沈歆不解,将耳钉展在手心,问金来来:“三姨说了什么?” 金来来摇头,“她说你会懂,如果此时不懂,过些时日便也懂得了。”她犹豫片刻,遥指着病房内戴着氧气面罩昏睡的男孩,“蘑菇,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妖力的滋养对他来说基本上没什么效果了,鬼差快要来了……” 沈歆淡淡地点头,把金来来送出医院。 这段时间很多人对她说过“他时日无多了”,包括病房里的男孩自己。他总是会以扯家常的口吻对她说:“我活不了几天啦,要是我死了,你还有什么借口呆在医院里呢?” 她说:“你不要乱说。” 他缓缓眨两下眼睛,“我猜,你那位‘觉得你不懂很多事的人’应该快来接你了吧。” 她不想提及关于晏方思的话题,只问他:“你有什么愿望吗?” “没有啦,谢谢你陪我到最后。” 果然,他到死都没有提过三姨,却偶尔在饱受病痛折磨的梦里呼唤她的名字。 “玉枝,玉枝,玉枝。” 柳亭亭的故事结束于四个月前的严冬。 柳玉枝的故事却仍是未完待续的状态。 沈歆握着她细心包好的一对蓝色耳钉,目送身着白大褂的医生揭开不再蒙有白汽的面罩,拔掉了男孩身上的所有管子。头戴高帽、身穿黑衣的鬼差同她打了个照面,领着不会再开口讲述故事的亡灵走出病房。 她握着耳钉轻声问:“你爱她吗?” 亡灵不语,唯有掌心的耳钉发出微弱的蓝色光芒。 第29章 谜面 医院常有鬼差出没。起初沈歆时常望着走廊提心吊胆,生怕哪里一个鬼差不打一声招呼就把人给提了去,可经过几天的折磨,她竟可以平静地注视他们来来去去,甚至还能面不改色地与病床上的人谈天说笑。 逗留在医院的几日纵然短暂,却也足够让她窥见爱的一种面貌。原来这世上有飞蛾扑火的爱,也有缄口不言的爱。 鬼差带领病房男孩的亡灵愈行愈远。沈歆停留在原地,目送他们消失在阴阳相间的薄暮中,摸了把眼角,手心依然干燥。 遗憾的是三姨一次也没有出现在医院里。可又有一点十分奇怪——不见三姨人影的病房里,却时常飘荡着丝丝缕缕的三姨的气味。 终于,医院里也不再是沈歆的容身之所,她忽然很想念师父,也很想念……也许已经讨厌她的那个妖怪。 近四天没见到他了。这四天里,她只能通过听故事和发呆让自己的大脑放空,否则脑海里就会一直一直地浮现那个场景,那个吻。被他啃咬破皮的嘴唇到现在还会隐约刺痛,莫名的惶恐在她心上乱撞,她不敢去细想,那一下究竟包含了什么样的情感。 她捂着脑袋蹲在墙根处,心里乱极了。等反应过来时头发早被她薅得一团糟,东一簇西一簇地支在脑门上,像一颗蔫了的海胆。她动了下身体,忽地撞到什么,被吓一大跳,差点从地上弹起来,碍于腿脚蹲得酸痛,便没能够。 身旁蹲了个跟她一模一样姿势的家伙,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大妖怪。 她斜乜着他的同时,他也刚好在瞄她,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一撞,触电似地移开了。 先移开眼的是沈歆,触及他的目光,嘴唇上的小伤口在此刻鲜明地疼痛起来,疼而痒,痒而热。她觉得自己此时一定特别丑,挪远了点,再度把脑袋埋进臂弯,不去看他。 他凑过来,拿肩膀撞了撞她。 她心想,他果然是讨厌自己了,连动作都比以前粗俗许多。 没等到她的回应,他小幅往她的方向移了几步,但没碰到她。犹豫再三,他兀自开口:“沈歆,我回去思索许久,才发现你早就不愿叫我‘相公’了。” 她一怔,听闻他有些落寞的语气,“我日日追根究底要从你口中听到的那些喜欢都不是虚情假意,只是你认为我素来与你玩笑惯了,并不当真罢了。如今说来也无意义,我只盼你喜乐安平、得偿所愿。相公一说,你权当听个玩笑揭过,好吗?” 身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似要起身。沈歆望过来,对上他沉黑的双眸。 他的眼睛有如浸入深水,漩涡与暗流在潭底翻卷,却几乎不见表面的细小波澜,“说到底,我也不能阻止你爱上谁。你有了心上人,已是朝你向往的人间迈出一大步,这很好。只是我一想起今后会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将不是我,颇有些遗憾罢了。” 他静默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欲要多说些什么,可终究忍住,咽了回去。他沿着墙壁站起来,手掌落在她头顶心,替她抚平了几撮高高翘起的头发。 指尖绕了一绺乌发,他欲抬手,却被她揪住袖口。 她没仰头,维持着方才低垂着脑袋的姿势,闷声问:“你是讨厌我了吗?” 他语调温柔:“我怎么会讨厌你?”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能做那个人?” 他没明白。 “你来做那个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不可以吗?” 他一时无言,不知涌上心头对是惊愕还是欣喜,“我……” “你真的好奇怪呀。”她拉着他的袖口借力站起身,低着头向他靠近几分,“你口口声声要我叫你相公,但又不拿我当你的妻子看待。我如今已经懂得人间的夫妻是如何相处,并不是当初你我那般。” “沈歆。” “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你不要总是拿我当个毛没长齐的小妖怪。晏方思,你对我充其量也就是‘喜欢’而已,并不是爱,为什么要去在意我爱谁,我今后身边陪着的会是谁?” “沈歆,别哭。”他捉住她冰冷对指尖,握在掌心最暖的部分,一手去擦拭她将要盈出眼眶的泪花,“我活了三千多岁,从来没有人教过我什么是爱。” 他略微俯身,抵着她的鼻尖蹭了蹭,若即若离,“我怕给你的不够好,不敢给。我能打包票给你的,唯有长久的陪伴。世人言,在这凡尘,除了父母子女,就只有夫妻能够长久地相依相伴。我做不了你的父母,做你的男人却是绰绰有余。” ——原来真的只是陪伴而已。 她惶然无措地吸了吸鼻子。 晏方思辨不清她的悲喜,试探性问:“我们回家,好吗?”像是害怕她不答应,他急切地又加了一句,“我做那个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人,可以吗?” 但你并不爱我。 沈歆想,愧疚也好,责任感也好,都不是爱。陪伴也并非爱。 她在心里反问自己:“我是爱他的,对吗?” 她仍然无法回答。 想来想去,她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在事关爱的层面上,他们都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有比谁更厉害。 那么,回家吧。 ——如果没有爱,陪伴也是好的。 这是素未谋面的二姨告诉她的道理。 ——如果思念得不到结果,就不要说出口。 这是病房里的男孩对她无声讲述的秘密。 于是她对晏方思点了点头,默默地将困扰了她四天的疑问藏回肚子里。 或许内丹的主人的故事,也将成为她永生无法得解的谜题。 *** 病房男孩被推入医院最冷清的房间。那个地方分为许多隔间,分给没来得及在家准备丧礼的不同人家。每个隔间播放的哀乐倒是令人出乎意料的一致,皆是古怪念白的调子,没什么起伏。 男孩可不喜欢这样过于幽静诡异的音乐,他喜欢的是能让人蹦蹦跳跳、还能让护士揪着他的耳朵骂的吵闹音乐。 音乐让沈歆浑身不自然。她躲在暗处,探出半个脑袋窥视灵堂内的冰棺。这棺材的质地着实不怎么样,上方的玻璃蒙了肉眼可见的一层灰。男孩躺在一大片廉价的塑料假花中间,正如他从前每一次熟睡的模样,睫毛纤长,嘴角带笑。 死一般的安详。 哦不对,他的确是死了。 人类对死亡对认知与妖怪不同。虽然沈歆知悉大多生灵死后对灵魂都能得以转世再入轮回道,天地法则自混沌时代就生生不息地运转,但人类毕竟对六界的了解有限,他们以为的死亡就是一切的终结。 毕竟人的一生与他们的相比,太过短暂了啊。 但他的灵堂冷冷清清的,香火味不太重。外面倒是热闹,露天处坐了一桌边抽烟边打麻将的中年男女,喧闹声简直要盖过灵堂奏乐的音量。 即使亡灵早就被鬼差带走,沈歆还是非常气恼。第一次生出了“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的念头。她撸起袖子,大步走向临时搭起的麻将桌。 然而有人比她更快。 没等她走近,那铺着塑料桌布的方桌突然被一阵压不住的狂风刮起,白色的塑料布卷在其中一人脸上,一枚枚的骨牌四散砸在坑坑洼洼的地面。四人乱作一团,骂声滔天,紧接着被那仿佛成精了似的塑料布纷纷封住嘴巴。 中年麻将团讪讪把瞥了一眼灵堂内快要燃尽的香烛,毛骨悚然地捡起沾染许多赃污的麻将牌,逃远了。 “终于清净了些。”三姨自黑暗处现身,顺手拾起一把香,用湛蓝的狐火点上,对着斑驳墙壁上挂着的照片拜了拜,又扬手拂去案上香灰。 在他病危期间从未出现在病房的人,此刻在他的灵堂敬香,且脸上瞧不出明显的悲伤。 嘴唇翕动,沈歆对姗姗来迟对三姨存着怨言,却不晓得站在什么立场上去埋怨她。男孩对三姨对心思是一厢情愿。三姨完全不给他希望的做法理应是斩断情丝最有效的方法,找不出什么错处,可实在……太残忍了些。 沈歆干巴巴地叫了声“三姨”。 三姨洗干净手,走向沈歆。几日不见,她清减了许多,深领包身裙勾勒出她更为鲜明的锁骨形状,薄外套挂在胳膊上。妆容如往常一样浓艳鲜丽,却掩不住眼睛下方的血丝和乌青。 沈歆想起很久之前三姨说的话,问她:“其实也有好人的,对吧?” 她沉默地望着冰棺里的人,没有回答沈歆,只自顾自叹了口气,露出一点与她并不相配的惶惑:“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沈歆一愣。 她飞快地敛去眸子里的黯然,摸了摸沈歆的脑袋,“帮三姨一个忙。” “你说。” “今年冬至,等他入了土,劳烦你把我那对耳环带到他的墓碑前祭着。做一个结界摆在那儿,别叫寻常人发现了去。好吗?” “好,”沈歆不明所以地点头,心中的疑团愈发壮大,歪着脑袋问她,“三姨,你有心上人吗?” 她粲然一笑,“当然。” 是谁呢? 那是只有三姨才知道的秘密。 灵堂内的哀乐凄凄奏唱,沈歆的手机铃凭空往这木讷的沉静里插进一道跳脱的音符。她接起电话,纪知云的声音火急火燎地冲破听筒,震得她耳膜生疼。 她把手机拿远了,纪知云还在那头嚎叫:“妈的,我爸失踪一礼拜了!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你有空吗,过来帮我发寻人启事……” 三姨瞥见她手机屏幕中央的名字,眉梢一跳。 沈歆的余光凑巧捕捉到了这微妙的刹那,线索穿针引线般连成网,有个猜测自心底浮起。她不可置信地望向三姨,下意识抓向眼前人的手腕,“是你吗……” 可旋即,视线被扑面而来的白色粉末阻挡,飞舞的粉末钻进她的鼻腔和嘴巴,将她的大脑搅成一团乱麻。 天旋地转的几秒间,她意识到——狐族的迷药并不都是像金来来的那样半吊子的。 第30章 玉枝 柳亭亭的故事结束之时,才是柳玉枝故事的真正开始。 她在此之后不止一次感叹过,八百年前她们降生后父母抱着她们去寺庙里求得的签文和预言竟然在冥冥之中勾勒了她们的一生。 莲开并蒂,同根生,歧道分。 亭亭多忧惧,玉枝沾污泥。 二女一生因缘际会皆为情所困。 说得几乎不错。 柳亭亭生来倔强,不撞南墙绝不回头。 柳玉枝更甚,比她疯魔,比她极端,比她不择手段。 春寒未褪的时节,她循着从黑市商人那里买到的信息,找到了一家名为“不老樽”的酒吧。连续一个月,她戴上人|皮|面具,坐在同一个位置。人|皮|面具遮住她于故人肖似的本来面貌,特别掩去了她眉心一朵三瓣红莲。 她每次都点相同的酒。酒的名字是“鸩”,色泽恰如其名,是危险的鲜红。 在那个男人注意到她之前,她拒绝了数不清的想要邀她跳舞的追求者。男人的脚步声自狂欢的舞曲中凸显,越来越近,在她身边停驻。他坐上她身边的一张旋转椅,双臂搁在吧台,要了一杯龙舌兰。 她仿若未觉,只低头凝望鲜红酒液里倒映出来的男人面庞,勾起红唇,仰头饮尽剩下不到半杯的酒。 男人扬手要调酒师为她再调一杯酒,把酒杯推到她眼前,“为什么喜欢喝这么烈的酒?” 她并未抬眸,“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我或许跟你一样,对这个座位情有独钟。一个月前,我也常常坐在这个位置上。你来之后,我就只有看你喝酒的份儿了。你每天大约十点出现在酒吧,风雨无阻,每次都只点这杯……鸩酒。” “公共场所,先到先得。”她摇晃酒杯,展了长发后的半张脸给他,没有回答关于酒的问题。 “是,你比较厉害。”他说,像是不经意般提起,“一个月来你没有接受任何男人的邀约,我想,你总共拒绝了八十五个男人,一百零七次邀约。前天你拒绝了五个男人,昨天则是七个,其中有个哥们曾邀请过你三次。” “我自己都记不得这些。” 他笑了,“我在想,我是会成为第八十六个被你拒绝的男人呢,还是第一个被你接受的男人?” “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八十六号。” 男人扬眉,并不觉得意外,“那我在得知你的名字之前,只有再多请你喝几杯酒了。” 在他思索着自己会成为第八十六个被她拒绝的男人,还是第一个被她接受的男人的同时,她也在琢磨—— 他会不会邀请她第二次? 问题的答案让她等待许久,距离他搭讪她过去三天,她依旧每日来到不老樽点上一杯名为鸩的鸡尾酒,抢占他的尊贵席位。 三天,他分别怀抱着三个不同的女人晃荡到她身边,停留的时间不长,偶尔闲扯几句,只为请她喝一杯酒。 她没见过以这种方式引起女人注意的男人,心中更为鄙夷。她真摸不懂,为什么亭亭会爱上这样的男人,两次。 目光在他怀里的娇媚女人身上转来几圈,她略微偏头,在那女人侧身挽头发之际靠近他耳边,轻声说:“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女人。” 他与她碰杯,“我喜欢的女人不重样。” “哦?或许你有收集癖?” 他笑得不置可否。 她抿一口酒,苦涩与辛辣在舌尖流转,“真巧,我也喜欢收集一些……奇怪的东西。” “比如?” “前夫送给别的女人的项链和耳环。” 高跟鞋踩在玻璃质感的地面,她背向他挥挥手,“玩得愉快,八十六号。” 她抛出橄榄枝,赌了一把——他会不会追上来。 走出酒吧,她靠在前门的路灯下点燃一根烟。 她手里的烟燃到一半时,男人才独自一人慢悠悠地从酒吧里晃出来,今夜的怀中女郎不知所终。 见到路灯下的身着一袭红裙的她,他不觉扬起嘴唇。 很显然,他也在赌。 ——赌她是否会等他。 从她嘴里吐出的烟雾直冲路灯。半黄不亮的灯泡周围聚集了一群振翅的飞虫,那些可怜的小东西不知疲倦地循着光亮往落了灰尘的灯罩上撞,一下又一下,发出“咚咚咚”的轻微声响。 他走近她,走近红莲业火般的裙摆。 两人的间距转瞬间只剩毫厘。他的鼻尖擦过她随意落在肩上的头发,贴着她的耳坠轻语:“八十六号能否有幸在今晚成为你的一号?” “如果八十六号执意要成为一号,也许,他会死在我身上。” “夙愿得偿,死又何妨?” 八十六号终究如愿以偿。他于荻水万众妖怪的夜行之日,在一条飘荡着莲灯的野河边晋升为一号。 她面颊绯红,搂着他的脖子越吻越深,越吻越狠,手里攥着一枚红玉,握成拳。 “你,爱我么?” 他半敛着眼眸,沉醉在她的柔软之中,没有听清。 那么,你曾经爱过她么?——在她为你放弃一切的时候。 依旧冰冷的红玉已然告知她答案,石头表面附着了一层汗渍,滑得近乎脱手。 她冷笑着,任由他俯身亲吻自己。 挡住月亮的乌云被风吹散,月光下的她看上去有种不真切的美。他搂紧了她,凑过去还欲再吻,被她以二指挡住嘴唇。 “已经破例让你当了一回一号,你难不成还想做一回二号?” 青色的胡茬隔着她的手指去蹭她雪白的脖颈,他替她拢好衣服,音色里犹带着点沙哑,“河边风大,怕你着凉。” 她打从心里抵制这般亲昵,笑着将他推远一些,不甚在意地扯起落在手肘处的肩带,“我可从没怕过冷。” 他执意要给她披上自己的外套,“姑娘家大多体寒,加件衣服总不是什么坏事。” 她静默地盯了他半晌,似笑非笑地脱离他的臂弯,站起身。裙摆一旋,像是一朵在水中初绽的莲,柔媚至极。 心脏一点一点生出铠甲,变得更坚硬。 ——亭亭,你就是被他这样惺惺作态的体恤所骗么? ——为何你就偏偏沦陷在他对任何女人都能摆出的温柔里? “傻不傻?”她垂眸低喃,不知在问谁。 那一夜后,她再没去过不老樽,却成了一号的枕边人。相当一段时间内,她没在他身边看到别的女人。无法当面抓到把柄,她不免失落,于是偶尔冷落他。可事情似乎出了差错,他不仅没有再去寻觅新得女人,就连往常联系的女人也再无音讯。 她懒散地歪在他家的窗台前,忽地被他从身后抱住。 “要不要考虑一下,常住在我家?” 她偏过脑袋,没有说话。 他以为她是在顾忌他儿子,“知云平时要念书,周末才回家,有时候周末也懒得回,跟朋友疯玩通宵呢。” 她问:“我要以什么身份住在你家?” 他将她搂得更紧一些,“这个家的女主人,我的妻子——如果你愿意的话。” “不愿意呢?” “要是不愿意,我就过段时间再提。”他表现得十分善解人意,“我们都是遭受过背叛的人,我明白你的顾虑。你离婚不久,需要时间适应。” 她扯起嘴角,“喂,我说,你连个戒指都不准备,就急急忙忙求婚了么?” “你说什么……” 在他一瞬的惊愕中,她起身直视他充盈着喜悦的眼睛,“你自己没听清的东西,我不会说第二遍。你说过的话,我可记得一清二楚。” ——夙愿得偿,死又何妨。 ——那便如你所愿。 *** 她搬进他家当天,他购置了许多家具,正将一个个纸箱拆封归类。家中物品凌乱地堆放在各处,她进门的一刹那便发现了随手丢在大理石台面上的一块皮裘。皮毛的一角搭在大理石台面没有落稳,瀑布似地滑至地面。 “来了?”他接过她的大号行李箱,放在墙角,“我把地下室收拾干净了,不用的东西暂时都可以放在那里。” 她装作不经意地拾起那块皮裘,捏在手里端详,神情晦涩而温柔。抬头看他时笑得风情万种,柔情似水。她披着狐裘走近他,手抚过他的胸膛,而后来到自己的鬓角处。 “你说过——‘夙愿得偿,死又何妨’。我既然满足了你的愿望,你是否也要满足我的?” 鲜红如豆蔻似的指甲骤然生长,竟要刺入皮肤。她仍在笑,然而那笑容古怪地凝结在一层薄薄的皮上,被她生生撕下脸庞。更为妖冶的面容展露在他面前,一颦一笑间散发着狩猎者的气息。 “你——你是谁——”男人惊恐地后退,跌落在地。 “真可悲啊,明明我们长得这么像,你见了我却一丝一毫都忆不起她。”她一步一步走到瘫软在地的人面前,双脚岔开,立于男人手肘与腰间的空隙,居高临下,“我真正的名字是柳玉枝,是柳亭亭的妹妹。” “你不爱她并没有错。你错在明明不爱她,却给她温柔、错觉和希望,让她误以为,这一世,她也是你命中注定的爱人。” 掌心的粉末推出,男人晕了过去。她蹲下身,毫不留恋地拍了拍他的面孔,“你放心,我杀你是触犯妖律,我可不会为了区区一个人类搭上我的性命。你的命不是我收的,是天收的。” 她倒空了行李箱中所有的杂物,粗暴地拽起昏迷不醒的人。 第31章 寻人 沈歆醒来时,夜色已深。 第一眼望见的是她熟悉的落地窗,第二眼则是她最熟悉的晏方思。 她迷迷糊糊地记得自己是被三姨送回来的。 除了让她沉睡,三姨并没有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情。所有东西都是完好的状态,她衣兜里还装着一对不属于她的蓝色耳钉,三姨也没有收回去。 “口渴吗?”晏方思坐在床头,扶起她,毫不脸红地充当起人肉靠垫。他唤来黑影,装了半杯温开水给她。 她头昏脑胀地喝完水,见他一条手臂绕在自己肩头,而她整个身子几乎都靠在他怀里,抬起额头便能触碰到他的嘴唇。他们靠得太近了,过于亲密的距离令她感到一丝怪异。从前不觉得,如今却开始在意了。 “怎么还傻乎乎的?也没发烧啊。”手背贴过来,探了探她脑门的温度。随即手掌翻转,手心覆上她的脸颊,“脸倒是有点烫。” 她推开他的手腕,低垂着头,“你离我远一点。” “为什么?你讨厌这样吗?” “……不喜欢。”她咕哝着,掀开被褥下床摸手机。 在被掐断的通话中,纪知云说他的父亲失踪了一周,失踪前一阵子还张罗着要给家里添新。与纪知云的父亲一同失踪的还有与他约会近一个月的女人。那个女人在后来的调查中被发现是一个在三年前去世的女人。 纪知云觉得他近来一直被鬼压床,肯定是他爸胡乱搞上什么不干净的桃花的缘故,因此再一次吓得吱哇乱叫。 沈歆深知,事实并非如此。 晏方思面不改色地跟在她身后,抽出枕头底下的手机塞入她掌心。他仿佛洞悉她内心所想:“如果你要找金来来的三姨,那么你现在恐怕联系不到她了。如果是想找火锅店那小子,他就在客厅。老鬼附了他的身,来找我喝酒。” “纪知云的爸爸失踪了,可能……可能是被三姨……” “暂时还没有人发现金来来的三姨和纪知云他爸爸的关系。”他伏低身子,握住她扶着门把的手,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低声说,“蘑菇,你可以做一个选择。金来来的三姨,和火锅店那小子,谁对你而言比较重要?” 她没明白他的意思。 手搭在她的肩头,他很耐心地同她解释:“你说柳玉枝有可能抓了纪知云他爸,或是把他藏在了某个地方——我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一些。目前你的两个朋友站在了对立面上,你说一个名字,你选谁,我们就帮谁。” “怎、怎么帮?” “要是你选柳玉枝,那么她与纪知云他爸的关系就会永远成为秘密,不会被任何人知晓。也许某一天,他爸的尸体会在一个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地方被找到。要是你不想让纪知云再难过,我可以立即动身,把那狐狸揪出来。也许纪知云他爸会得救,可但凡他还记得一丁点有关柳玉枝的线索,她就要遭殃。” 沈歆并非一个在律法面前可以大公无私的妖怪。修习医术的本能叫她能放任纪知云的爸爸独自死去,可情感上她又希望三姨能够挣脱一直以来困囿住她的枷锁,得到真正的自由。 “能不能找到纪知云的爸爸,再让他忘记三姨对他做的事情?” “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低低的笑声顺着她的发丝淌入她的耳中,“可柳玉枝不会傻到在那个人身上留下自己的气息。对我来说,要想找出一个没有任何独特气息的人,远比找一只狐狸难得多。” 就非得要她做选择吗? 一个场景蓦地在沈歆脑海中闪现。她不确定地说:“我可能知道纪知云的爸爸在哪里,”她在他与门板的间隙中艰难地转过身,急切地抓住他的衣襟,“我……我们两个人去找他,不要惊动韩夕和妖管会,好不好?” *** 荻水镇西南角商业区的百货大厦多数在晚上九点左右就提早打烊,柳玉枝的店面所在的大楼正是其中之一。 晏方思扫一眼路线,熟门熟路地撬开锁,选了个不起眼的入口带沈歆进了大楼。 柳玉枝的店面挂上了出售的字牌,不变的唯有木牌上三道嚣张的狐爪印。晏方思揭开蒙在玻璃门外的厚重布帘,在门上寻到了一个细小的封印。他动了动手指,不费吹灰之力地划开封印,避过监控摄像头,拉着沈歆闪进店内。 店里并没有被搬空,柳玉枝将许多仪器设备装箱打包,弃置在工作台边。这些仪器中不乏一人高的庞然大物,又大又沉,店里一股浓郁的熏香更是干扰他们从中辨别出活物的气味。 晏方思扫一眼堆放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箱箱柜柜,烦躁地抓抓头发,“不然我还是直接把那狐狸抓到你面前吧?” “不行!”沈歆斩钉截铁,“我自己来找就行了,不麻烦你了。” 他一听,反倒觉得这句话更让自己处在危险的境地,于是陡然放下薅着头发的手,话锋一转:“怎么会麻烦呢?我乐意得很,十分荣幸。” 她早就不吃他这一套,默不作声地钻进大小箱子中间寻人。 柳玉枝可以称得上是她所认得的最为狡猾的妖怪了。店铺内堆得满满当当,仅剩下一条极其窄小的道路。而箱子大多被与人无异的塑料模特的断臂残肢塞满,每打开一只箱子,沈歆便提心吊胆一回。 他们像是一支拆迁大队,将箱子里面堆放的杂物尽数倒腾出来,里里外外检查一遍,再一一装好。密闭空间内贮藏的近乎发酵的香味熏得他们头昏脑胀。恍然间瞥见外面一道光束径直朝着店内打过来,晏方思脑子一热,来不及思考,便抓起晕乎乎的沈歆往其中一只空箱子里躲。 沈歆一惊,尖叫声几欲脱口而出,被他眼疾手快地捂住嘴巴。 灯光透过纸箱的缝隙,流光似的晃过他们脸上,两人皆是大气不敢出,等到刺眼的灯光与脚步声远离数尺他们才松一口气,半点记不得,事实上他们支起了一个结界,外面巡逻的人根本无法听到里面的动静。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个通透。 此时此刻,她呈一个跪坐的姿势扑在他怀里,手臂撑在他身后的一面纸箱上。他则是以手臂箍住她的肩膀,一条腿屈起,一条腿垫在她下面,看上去像是在将她缠绕圈禁。 她紧张地仰头,眼神示意他快点放手。 可他怔住了似地一动不动,呼吸近在咫尺,心跳怦然有力。 纸箱似乎不再能够支持他们两人的摧残,扭曲成奇形怪状,好似只要外界轻轻一碰就要倒塌。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一撞,她下意识躲开,他却追着她不放。 原先握住她肩膀的手不觉沿着她脖颈的曲线来到了她的颌骨,拇指按开她的唇。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嘴唇看,若有所思。 她心虚地撇开目光,小声说:“我们还得找纪知云的爸爸呢。” 他笑了,放开她,“我们翻过了所有的箱子,你也看到了,他不在这儿。” 她得了解脱,连滚带爬地逃离大纸箱,背过身去摸燥热的脸,“那我们赶快离开这儿呀,被发现了可不好。” “等等吧,我腿麻了,站不起来,”旋即他又伸手去碰她手指,埋怨她的冷漠,“你都不肯拉我一下。” 她仍不看他,只朝后张开五指把手递给他。 他只借了一丁点力站起来,“依照柳玉枝的狡猾程度,她应当不会明目张胆地把人藏在她自己的地盘。” “那我们就真的找不到那个男人了吗?” “不尽然,你再想想,她可能把那个男人藏在哪里?” 不会藏在她自己的地盘,那会藏在哪里? 什么样的场所是可以让男人的尸体被自然发现,又不会牵扯到她身上的? 沈歆想到一点,问晏方思:“三姨是不是很擅长开辟隐藏空间?” “我确实听说过狐族有一种秘术与之相关。” “会不会,三姨其实把他藏在了一个非常显眼又很普通的地方,却用隐藏空间让我们看不到他,然后时间一到,那个男人就像壁钟里报时的小鸟一样,自己出现了?” “我喜欢你的比喻,这的确不失为一种可能性。” “三姨会把他藏在什么地方呢?” 晏方思抬手敲在她头顶,“还有地方比他家更显眼又普通的地方吗?” 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到纪家的山间别墅,蹑手蹑脚地潜进门。屋子里凌乱地堆放着一些新添置的家具,屋子的主人还未来得及将它们放回恰当的位置,柳玉枝就下手了。 晏方思选了一块风水宝地坐下,闭眼感受周围不同寻常的能量波动。 他的识海里出现一些画面的碎片:“楼梯,地毯,还有晦暗的光线。” 沈歆飞快地反应过来:“地下室?” 她一个箭步冲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晏方思甚至都来不及抓住她,只得摇摇头,跟她一起过去。 果然,地下室不见人影。 “隐藏空间需要特殊的方法才能进入。你不是空间的建造者,或是没有建造者的许可,一般来说是无法进去的。” “我们就只能干等着……等一具尸体出现在地下室里吗?”她咬着嘴唇,“我不想三姨铸成大错,也不想纪知云失去爸爸。” “所以说,又回到了当初我给你的选择题。柳玉枝还是纪知云,你可以选一个。”晏方思抱着手臂,慢悠悠地说,“你做出的选择是只有我们才知道的秘密,你不必产生太大的心理负担,就像猜拳一样……” 她忽而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不一样的,这涉及到一条人命和一个妖怪的下半生,怎么可以猜拳?” 他一愣,笑意僵在嘴角,虚晃了一下。 她在原地来回踱步:“我再想想,三姨也许给我留了线索……” 她又心急又焦躁,双手揣在衣兜里紧攥着,倏然间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 ——是三姨留给她的一副耳钉。 金来来转交耳钉时说了什么? “你会懂,如果此时不懂,过些时日便也懂得了。” 过些时日是过多久? 沈歆掏出被她的体温所捂热的耳钉,从肩膀到指尖都在颤抖。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你……”她双手托着耳钉,在一片黑暗中开口,“你……爱她吗?” 万物静默如谜。 唯有她的心跳如擂鼓,一下一下,激烈而又紧张地冲撞胸膛。 一秒,两秒,三秒。 在她屏住呼吸的短短三秒内—— 屋内蓝光大盛,巨细无遗地照亮了地下室的每一个角落。 一道裂口凭空出现,像是破碎的玻璃一般寸寸龟裂,可碎片砸向地面时,却成了柔软的花瓣。 花瓣裹挟着荧蓝的光芒,缓缓聚合成一个沉睡的人。 第32章 观火 晏方思模糊了昏迷者的记忆,在纪家的山间别墅被救护车和警车围绕之前,带沈歆抄小路打道回府。 无需几日,“荻水富商失踪数日,竟被困自家地下室”这样的新鲜笑话大概又会被归为荻水众多奇闻逸事中的一桩,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导致该种结果发生的两位间接帮凶回到家时,迎接他们的是地板上七歪八倒的许多空易拉罐。被各界生灵尊重敬仰的堂堂冥界之主附在一个染了栗色头发的年轻男人身上,半点也不优雅地摸着被啤酒灌得圆滚滚的肚皮,歪躺在沙发里,遥远地对他们飞了个吻。 晏方思对此感到一阵恶寒,嫌弃地抬手挡在沈歆侧脸边,冷漠地回绝了隔空而来的热情,“你怎么还没走?” “我还没喝过瘾呢,你就着急赶客了,这可不是正确的待客之道啊。”被肖明隐附身地纪知云眉目间已展露醉态,他按掉了来电狂响的手机,捏了个易拉罐在手上,仿佛抱了个多难得的宝贝,“人间捎去冥界的酒尽是些黄酒白酒,我喝了几千年早就喝腻了,鲜少有人朋克到往亲人坟头供奉啤酒的,你就可怜可怜我的馋嘴,给我点酒喝嘛。大不了我用冥币跟你买呀。” “我可去你的吧。” 肖明隐摇晃着起身,不想脚下趔趄又跌坐回去,剧烈运动后打出一串酒嗝。他愣了一下,清醒了一些,眯着眼睛笑嘻嘻道:“更何况我今日来找你是有要事,你就这么把我赶走了,一定会后悔的哦。” “什么事?” 肖明隐重新缩回沙发里窝着,挤眉弄眼地摊开掌心冲他讨酒,“就是‘那件事’呀。” 晏方思闭上差点出口成脏的嘴巴,经由三秒的缓冲,衔接上一副虚假的笑脸,“我找韩夕的小跟班去给你买箱啤酒来。” 站在他身边的沈歆见证了他变脸的全过程,心道:他这脸上功夫简直比某火锅店里的专人表演还要灵活,不知师承哪位高人。 她眨巴着眼盯住晏方思,用眼神询问他:“那件事”是什么事? 晏方思装傻充愣地俯身,拱起手背拢在她耳边,扯开话题:“纪知云这小子不胜酒力,弄得老鬼也醉醺醺的,一会儿要是发酒疯拉你去奇怪的地方蹦起迪就不好了。我帮你拖着他,你先撤。” 她听他这般兜着圈子胡扯的语气就知道他又有事瞒着她,心里涌起一阵失落,但被她好好地藏住了。她拉着他的尾指,晃了晃,“你别让老鬼在纪知云身上附太久,这样下去对他们两个都不好。” “行。”他一口答应,摩拳擦掌,“我这就把那厮拽出来。” 对于诸如此类用简单暴力就能轻易解决的问题,她毫不怀疑晏方思的执行力。因此她放心地回到房间,坐在床沿,从衣兜里摸出耳钉,端详了一番,给三姨拨了个电话。 忙音长久地回荡在房间里,到最后变成了一句冷冰冰循环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医院的仓促一面过后,三姨的一切的联系方式都被弃用,谁都没法联系到她,不知道她身在何处,亦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他们之前检查过停止营业的店铺里,所有机器设备和桌椅台面都被包好留下,唯有一块狐裘不见踪影。 他们最后得到的讯息,仅此而已。 沈歆心知三姨是个行事决绝的妖怪,可当这份决绝被用到自己身上,她也会忍不住难过。 不过好在,没有更多的生命逝去。 也许是顾虑到那是姐姐曾经献祭生命去爱的人,抑或是最后关头坚硬如铁的决心里不偏不倚地扎进了一丁点于心不忍,柳玉枝把钥匙交给了沈歆,同时也借由沈歆问出了一个问题。 可她并不想亲耳听到问题的答案。 所以她选择远离姐姐的亡命之地,也永远逃离那个她不想知晓答案的谜题。 病房里的男孩曾经说过,最长情的那个才是最惨烈的输家。然而在这样一场博弈中,另一方也未必赢。 从踏入赛局的开始柳玉枝就做好了所有准备,赌上一切,只身赴宴。 她始终清醒,却并非从未动摇。 *** 刚吹完头发,沈歆接到了纪知云的电话。 托老鬼的福,他的嗓音里带着点宿醉方醒的沙哑:“不用过来发传单了啊,我爸找到了。” 她忙着拿毛巾搓发梢挂着的水滴,用脸和肩膀夹着电话假意问:“在哪里?” “咳……我告诉你,你可不要说出去啊。”他压低声音,“不知怎么回事,我爸是在我们家地下室给警察和救护车打电话的,问他去了哪里他也说不上来。” 她有些心虚,“啊,是这样啊。你爸爸没事吧?” “他哪能有事啊?我比较惨好吗?”他对着她诉起了苦,“我怀疑我和我爸是不是有什么家族遗传的梦游症。我刚坐出租车回家,浑身上下一股酒味,可我连我什么时候喝的酒,怎么上的出租车都不知道。” 她更加心虚了,“你今天可能……太累了,不如早点休息吧。” “别提了,我最近睡眠不好,一沾家里的枕头就梦见女鬼要来勾我的魂,我得收拾一下,找个酒店住一段时间。” “你别害怕,女鬼不会勾魂的,鬼差才会。你还年轻,正是阳气方刚的年纪,遇不见鬼差的。” 她猜想,他前段时日梦到的女鬼大约就是与他爸爸混在一处的三姨,如今三姨已经离开荻水镇,他应当不会再梦到所谓的“女鬼”。 “不不不,那女鬼长发飘飘,没腿没脚的,一直哭着要我娶她,再不娶她的话就要了我的狗命。” 沈歆起了疑惑。 按照他的描述,他梦到的“鬼”与三姨并不太相似。 纪知云还在电话那头嚷嚷:“我虽说从小就时常被那些个不干不净的东西骚扰,但好歹一直福大命大地活到了现在。这回女鬼足足缠了我半个多月,我该不会被她看上,给拖到地下去配阴亲吧?” ——听上去也不像被肖明隐附身落下的后遗症。 她扶正手机,抓了抓头发,“我、我认得可能可以帮你驱鬼的人,要不我找他去看看你?” “现在?马上?能来吗?只要能帮我把那女鬼给驱了,多少钱我都愿意给!” 在纪知云的强烈要求下,沈歆顶着半干的头发走出卧室,打算跟被她拉下水的“驱鬼大师”商量对策。 可晏方思不在客厅。 他身上消弭了与她相似的气味,寻他变成了一件难事。 她环顾四下,发现异端。 茶几底下零落的空易拉罐头众星拱月般围绕着一个泡着蛇与蜈蚣的大玻璃酒缸,顶部被封了个金光灿灿的印。似曾相识的声音从酒缸中传出来,着实让她受到惊吓。 “小姑娘,你快放我出来!哎哟……”缩在酒缸里的肖明隐此时才记起自己冥界之主的尊贵身份,奈何一团白烟也做不了什么,“晏方思这个畜生竟然硬生生把我拉出人间小伙子的身体,给我塞进这么个破地方!” 沈歆不好道出是自己要求把老鬼拽出纪知云的身体,急忙为他揭开玻璃顶盖。沾了药酒味的肖明隐火急火燎地冲出酒缸,化作一团舒展地白烟活动了一番筋骨。 “晏方思,我可记住他了。”生了一张白面小生嫩脸的老鬼霎时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咒骂了一会儿滥用暴力的罪人,转头对她说,“谢谢你啊,小姑娘。作为谢礼,我可以泄漏一点晏方思此生最想销毁的八卦故事。” 沈歆按捺着好奇,提心吊胆地转头张望,“不太好吧……” “好极了,怎么不好,我就想看他不痛快呢。”肖明隐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跟前,在她耳边吐露一个名字,而后脚底抹油似地逃跑了。 *** 沈歆抱着药酒缸坐在沙发上,那三个字好像霓虹灯一样在她脑海里循环闪烁,挤占掉其他所有的空间。 她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了些支离破碎的东西,却有隆隆雷声作为背景音乐,干扰她的思绪。一时间她竟难以分清梦境与现实,往昔与此刻。 所以当晏方思走到她面前时,她仍像是失了魂魄的布偶一样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他抬手在她眼前晃了好几下,提走她怀里的酒缸。 “老鬼跟你说了什么?” 她缓慢地摇摇头,“没什么。” 他用腿扫走挡路的易拉罐头,在她身边落座,“蘑菇,我这两天要出门办一件事。”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该问他去办什么事,于是无言地扭头注视着他。 没被她追着询问各种问题,他反倒觉得不习惯,索性主动交代了:“我此行是要去一座山中寻回你遗落在外的一缕魂魄。” 沈歆初见老鬼时,他确实也提到过。她是缺了一魄的妖怪,因周身灵气丰沛,才没像纪知云一样傻乎乎的。 “今夜启程吗?” “嗯。” “那我去收拾一下……”她正要起身,他抓住她的手臂。 “我独自前去即可。” 她的脚步仿佛被黏在地板上,再迈不开,“你找我的魂魄,却不带我去吗?” 他的目光存在些微躲闪,在别处一晃,才重新回到她眼中:“此行凶险。” 哦,原来是把她当累赘了。 她也没有资格指责他什么——她的修为很低,跟在他身边只会拖他的后腿。 她又只得木然地点两下头,表示她知道了。 “你自己小心。”她闷闷地说,“谢谢你一直这么照顾……我。” 他抓着她的手腕没放开,使力一拉,将人拉回来。他保持坐姿,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不熟练地揉了揉,“我去去就回。” “嗯。” “你无聊的时候可以找你的朋友来陪你。” “嗯。” “要记得想我。” “……嗯。” “等我回来。” “嗯。” 他笨拙地安抚她,似乎又什么话卡在嗓子眼。 而她肚子里也有许多问题难以问出口。 沈歆默默地把两条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头埋进他的颈窝。内丹已归还,他身上不再具有她的味道,但她还是用力地吸吸鼻子,试图记住他的气味。 但是他身上实在太干净了,仿佛一件本就没有灵气的死物。 于是躺在她肚子里的问题又增加了一个。 她打算等他回来再一一质问他,连同那个名字一起。 彼时肖明隐笑得不怀好意,煽风点火之余大有隔岸观火的意味。 ——“你且去问问他,沈清宣是谁。” 【卷二·完】 【卷三:画中语】 第33章 驱鬼 世上生来魂魄不齐的生灵不占少数,以至于偶然在街上撞见缺一魂少一魄的存在也不足为奇。 就好比生来能见鬼的纪知云,大抵也是因魂魄里缺点东西,密度比常人稀薄,才时常与各种鬼打照面。可偏偏从小大大的稀奇经历都没能把他怕鬼的毛病治好,窥见一点风吹草动他就咋咋乎乎地乱嚎乱蹦乱打电话,最终结果往往是让周围的人变得比他更加神经质。 沈歆深刻而痛彻地认识到这一点。 在遭受了他几十通来电轰炸后,她现在一听到手机铃声脑壳就一阵一阵地疼。又一通电话袭来,睡意清零的她连滚带爬地下床,红着眼帮他去找所谓的“驱鬼大师”。 可惜被自己冠上“驱鬼大师”名号的晏方思出门在外脱不开身,沈歆只好退而求其次,软磨硬泡地拜托韩夕从百忙之中抽个空出来,为怕鬼的纪知云象征性地举行一个驱鬼仪式。 约定的地点在纪家的山间别墅——纪知云口中女鬼的盘踞地。 韩夕的车得到许可驶入别墅的车库时,他们在大门的台阶处发现个瑟缩的人影,停完车一瞧正是怂成球的纪知云。他见到沈歆,仿佛见到了救星,当即“叮铃当啷”地向他们扑过来——迎面扑上被水汽迷了眼镜的韩夕。 韩夕不愧是见过世面的,顶着两枚雾气蒙蒙的眼镜片被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八爪鱼似地缠抱着也只是波澜不惊地扶起眼镜,抓着他的栗色后脑勺把人拽下来,面无表情地伸手:“初次见面,你好。我叫韩夕,是个律师。” 尚且恢复一点理智的纪知云仓促地点点头,也与他自我介绍。而后他站到沈歆身边,凑近她问:“这个驱鬼大师靠谱吗?律师不用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闲到兼职抓鬼?” 沈歆也是头一回得知韩夕除却妖管会的职务之外竟然是个律师,与纪知云交头接耳:“他很忙的,也很凶的,你不要惹他不高兴了。” 纪知云讪讪点头,采取由韩夕打头阵,沈歆殿后,自己被夹在中间的阵型蹑手蹑脚地进屋,上楼。 “我从前也时常看见鬼,所以我爸妈以前给我去寺庙里求了个符。那些鬼大多见了我的符就逃得没影,很少有能缠我超过两天的。”他从衣领里摸出一根红绳,把红绳上的金牌牌捏在手里,左右挥舞。前后的双重保护给他增加了不少安全感,他一本正经地评价,“看来这个女鬼肯定是个不一般的女鬼。” 韩夕依旧保持着惯常的淡定,只是在走进大厅时微不可察地蹙起眉,“一切要等看过以后再下定论。” 三人列队般来到纪知云的卧室。韩夕从他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掏出个天线模样的仪器,连接在手机端,对着四周扫描。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晃动的指针颤抖着指向他们来时的位置。 “不在卧室。”韩夕跟着指针的方向原路折返。 沈歆和纪知云像两只小鸡崽似地屁颠屁颠地跟上。 韩夕在客厅停住,手机里的指针晃动地愈发剧烈,落点却直指一个位置。他随着指针指明的方向抬头望去——沙发背靠的墙壁上,横挂了一幅装裱精致的山水画。他走近那幅画,伸手在那玻璃上一揩,扭头,反光的镜片下露出他一双淡漠的眼:“在这里。” 方才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尽数消失不见,纪知云瑟瑟发抖地抱住沈歆地胳膊,大气不敢出地缩在她的身后,“这幅画是……是我爸半个多月前花了大价钱买的,据说是什么……殿堂春还是殿堂秋的真迹。” “殿堂春?”韩夕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 纪知云依旧在沈歆身后躲着,探出脑袋来补充:“说起来我大约也是在半个月之前开始梦见那女鬼的。” 韩夕得到许可,从墙上把画取下来,一番折腾让纪知云更加不敢靠近。他摆手让纪知云退远一些,凑近那画的幅面,嗅着什么:“你梦见的女鬼长什么样?” “就是个鬼样啊!”纪知云唯恐自己当面说那女鬼的坏话被听到,又赶忙压低嗓门,“有时候是青面獠牙的,很凶,有时候却温柔似水,像个贤妻良母。”他努力压抑着恐惧回忆着,“她总是身穿一身白衣,披头散发的,打扮像是古时候的女孩子。哦哦哦,我想起来了,她的左半边脸有一块很大的胎记!暗红色的!” 韩夕眉梢一跳,似乎有了些许眉目,“你梦见的女鬼不是凡尘鬼,她化鬼……甚至化厉鬼之前,曾是一位仙人。” 纪知云抖得更厉害了,“怪不得我的护身符都驱不了她。大师,您可要帮帮我,多少钱我都出得起。” 韩夕细细端详着画中山水,托着下巴沉思片刻,“若我没猜错,她应该是那位‘殿堂春’的妻子,可惜她此刻并不在画中。” “大白天的,她不在画里,还能在哪?” “她从来不在画中,”韩夕指着画,眼有厉色,“她或许一直被困在这山水里。” *** 韩夕煞有介事地为纪知云做了个简易的驱鬼仪式,再三担保他今晚睡觉不会再梦见那女鬼。可纪知云仍是不放心,死活不肯一个人呆着,非要跟着韩夕沈歆回去。经过一番折腾,这厮终于耐不住瞌睡虫的侵扰,歪着头在车后座睡着了。 沈歆透过反光镜瞥见纪知云的睡眼,小声说:“他戴着一串耳钉睡觉不会硌着吗?” 韩夕保持着他一贯的冷漠:“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情。” 沈歆闷闷不乐地说:“哦。” 韩夕确认后座的人睡熟了,对沈歆说:“他梦见的这位女鬼,是我一位旧识。” 沈歆眼睛一亮,“那你可以跟她说说情,请她别再吓唬纪知云了吗?” “也不是不行,不过……她若是化了厉鬼,便不太好沟通了。”韩夕脑后的低马尾松了一截,漏出一缕柔亮的长发,搭在肩头。他握方向盘的手抓得比寻常更用力一些,骨节泛起青白色,“我这几天会跟妖管会请假,去画里的山附近查一查。你有什么事,可以找多多跟来来。” “你要去调查的,是关于纪知云的事情,还是你的私事?” “都有。” 金来来不止一次向沈歆吐槽过韩夕因私出差而导致年底奖金都被扣得所剩无几的事,每次提起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沈歆问:“你是替来来寻药吗,会带来来去吗?” 韩夕顿了一霎,“不是,是……别的事。更何况以来来的身体,受不了太重的阴气。” 沈歆又说:“要是你此去可以帮纪知云解决问题,我能不能也一同去?” 韩夕不解。 她在手机里打了几个关键字搜索,趁车辆等红灯之际拿给韩夕看:“我找过了,画里的山叫做‘六合山’,坐落在与荻水相邻的小镇,晏方思就是去这座山替我寻找遗落在外的一缕魂魄。我……有点担心他。” 韩夕道:“你不用担心晏方思。” “他说他最多去两三天,可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他从前天开始就不回我的任何信息,我怕他出什么事。” 韩夕安慰她:“山里本来就信号不好。” 沈歆收起手机,咬着嘴唇道:“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虽然我去了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就算是跑腿的活也好,总有我能做的事情吧?” 红灯转绿,车辆启动。 韩夕沉默着,车胎碾过一颗不小的石子,一震。 两人忽然感觉身后有股逼人的寒气涌来,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 沈歆回过头,见纪知云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用外套衣袖抹去嘴边的白沫。 她崩溃地问:“肖明隐?” 不知第几次钻入纪知云身体的老鬼对她眨眨眼,“嗨,你们好呀。” 韩夕似乎被阴气所震慑,握方向盘的手一颤,“您、您怎么突然驾到……” 倒是沈歆气呼呼地打断他的问候,拿出咄咄逼人的气势:“你为什么又附到纪知云身上了?” 老鬼两手一摊,作无辜状:“我也不想的啊,谁叫他总是把我吸过来呢。”而后他抓着两个椅背,凑上前,“我这次来,是有紧急消息——冥界收到消息,说晏方思在六合山遇到了麻烦。” 沈歆万分紧张:“什么麻烦?” “送消息的鬼都杳无音讯,我也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打算亲自去看看。既然都是要去六合山,不如结伴?” 韩夕沉思后道:“人间以外的事,还是别把人类牵扯进来的好。” 肖明隐却豪迈地大手一挥,“不打紧,有我看着,出不了大事。就当作公费旅游,我还能给你报销。” 韩夕仿佛还想说什么,只见沈歆揣着手眼巴巴地望着他,肖明隐也凑热闹似地眼巴巴望着他。威逼利诱下,他只好把话咽回去。 车头一转,直往六合山。 从荻水镇到六合山不过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进山的路大多是修筑一半未完成的黄土路段。车行过,黄沙漫天,将挡风玻璃染得灰蒙蒙一片。 沈歆正与金来来通电话汇报行程。电话那头的小狐狸因为没能参与这次行动而气得跳脚,沈歆好声好气地安抚着,话到一半忽然断了信号。 她茫然地把手机贴向车窗,然而信号格仍是可怜巴巴地退到了底。 离六合山越近,她心底的不安却越来越明显,一路上一直聒噪不停的肖明隐也不知为何闭上了嘴。 车再次因崎岖不平的山路而猛然震动。 她听见韩夕呼了句“不妙”,下意识转头确认身后的状况。 可这一眼让她意识到,情况是真的非常不妙。 后座的男人似乎摔到了后脑勺,皱着一张脸捂住后脑勺,对他们此时的境遇一无所知。他见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猛瞧,也睁大眼回瞪过去。 “干嘛?我知道我长得帅,也不用一直看着我。”他留意到沈歆脸上的惊恐,遂也跟着一并头皮发麻,“不是……我们这是在哪儿?怎么进山了呢?” 信誓旦旦承诺会照看他们的肖明隐,在他们刚踏入六合山地界之时,被斥出了纪知云的身体。 第34章 画中 漫天的黄沙飞扬在半空中,幻化作一幕又一幕如皮影戏般的剧目,折射出光怪陆离的色彩。(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沈歆盯着其中一副画面看得入神,忽而感觉自己漂浮起来,不仅身边的韩夕和纪知云无处可寻,就连束缚前胸的安全带也不见踪影。 “入我画者,亦是画中人。你的不甘心是什么?” 她听到一道温柔的女声在她耳畔细语,而后天光大亮,吞没所有声音与图像,灼得她睁不开眼。她抬手去捂眼睛,却在指缝间窥见了似曾相识的画面。 恍然间,她站在一面镜子前。镜中人影的相貌与她截然不同,眼睛却是分外酷肖。镜中的女人身着一袭古式的青色广袖罗裙,仙气飘飘地立在云雾里。 心头涌动着一种似是而非的预感,她忍不住伸手触碰镜面。指尖触及镜面的一刹,画面忽如涟漪般荡漾模糊,那女人依稀展颜一笑,柔声对她说:“不要怕。” 嗓音与之前迎她入画的女人截然不同,令她感到熟悉。心中堆积的恐惧莫名其妙地消散了。 “你是谁?”沈歆问。 可镜中女人的影像随着涟漪的扩散而支离破碎,回过神来,沈歆已穿上一袭相同的广袖罗裙,手里抱着个藤条编织的药篮。 六界史书有载:“千年前曾发生过一场轰动六界的混战。魔界因不满仙庭制定的各种条目,联结妖界一举攻上仙庭。彼时神界不参战,冥界中立,人间也处于内战之中。仙庭因聚集各界精英竟也抵挡住了随后好几波攻势,双方陷入僵局。因仙庭需庇护人间,故稍处劣势。” 不知是梦还是幻境,她竟然清楚地知晓自己身处千年前的仙界,且正值混战焦灼之时。身后有人疾奔而来,越过她时撞到她的肩膀,“蘼芜仙,你在这里发愣做什么?刚送来一批伤员,都不是轻伤啊。” 沈歆听到自己先应了,腿脚不听使唤地迈向前。当下的状态十分奇怪,她好像一个孤魂野鬼附着在这位被称作“蘼芜仙”的女仙的身上,五感渗透到她的所有感官,却又能明显感觉到一股分离的劲。自始至终她只能做一个旁观者,置身事外地任由一切发生。 伤员互相搀扶着走进临时搭建的营地中,她甚至看到被魔气所伤的魔、被妖物撕咬的妖怪和被人砍伤的人,只因此次战役选择了不同立场,就沦落到自相残杀的境地。 追溯到千百年前,仙庭是为维护各界人员秩序所设立的组织,聚集各界推举或选招的精英人士,魔、妖、人要是在仙界取得一官半职,享受仙界的俸禄与优待,都可被封为“仙”。与其说“仙”是一种身份,不如说它是一份官职。拿钱办事,合同上白纸黑字规定好了,需上战场时就得上战场。 这才出现了魔杀魔、妖伤妖、人捅人的惨境。 她熟练地运气为帐内的伤员敷药止痛,包扎伤口。提着药篮走过一圈,帐内鬼哭狼嚎声一片。她扫视帐内,想着大约这里的伤员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刚撩开门帘想走出去,便见三五个医者急匆匆抬着一个长发挡脸、浑身血污的人进来。 三五个人还驾不住他,他挣扎着脱离,嘴里喊着:“给我放开!老子还能提刀砍几百个……” 狠话没放完,被她抬手劈晕了。 “抬进去。”沈歆听见自己冷冷地说。 她不禁感叹,这蘼芜仙小姐姐可真是个办事利落的果断派,一举一动无时不刻彰显魄力散发魅力。 她蹲到那人跟前,撕开与伤口粘成一团的战甲与里衣,拿干净的布沾了水为他擦拭。他身上布满里密密麻麻的伤口,最严重的要数他腹部仍在汩汩冒着鲜血的窟窿。 即使观摩了一圈各式各样的伤口作为铺垫,她见到这样又惨又可怖的重创也不由得泛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能硬着头皮边为他按压止血,边去探他的脉息。 然而他的手腕上并无脉搏。 她一慌,连忙俯身贴到他胸口去听——可他的胸口也是安安静静。 “蘼芜仙,你初来乍到不晓得。我们的苍溯君生来就没有心,自然听不见心跳脉搏,不打紧的。”路过取药的医仙对她说。 好端端的生灵如何会没有心呢? 没顾得上擦干沾了半张脸的血渍,沈歆与蘼芜仙思考起同一个问题。 听他迷迷糊糊中感到疼,闷哼一声,蹙着眉掀开一点眼皮,“你包严实点,老子等着上战场呢,要是包漏了肠子掉出来,我还得拖着肠子到处砍。” 犹有力气口出狂言,看来也没什么大碍。她闻声用力按在他的伤口上,挤出淤血,疼得他几乎又要晕过去。 “喂!” “战场上人多着呢,差谁也不差你一个,给我养病。” 他又咕哝了一句什么,不用听也知道他又将玉帝到魔王连同这小小的医帐通通骂了个遍。 她懒得听他啰嗦,索性给他灌了几口药,让他睡去。 身上的伤口包扎得差不多了,她重新寻了一套衣裳替他盖上,拨开挡在他脸庞的乱发,想为他擦擦脸。可刚拧干布,却发现他自额头到颧骨的一道新鲜的伤。血淌到眼里已近干涸,结了一层薄薄的翳。 是他。 沈歆不住地颤抖起来,近乎无法呼吸,可这具身体依旧如常地运转着,为重伤昏迷的伤患清理伤口、敷药包扎。 千年前的他,竟是这番模样——暴躁、好战、自负,与她想象的全然不同,但确能看见千年后的一点影子。 “‘苍溯君’,他可一次也没有提过这个称谓。”沈歆如此想着,渐渐地感到那股拉扯着她与蘼芜仙的力量徐徐弱了下去,她作为沈歆的一部分在这具身体中消隐了,在此刻完全变成了蘼芜仙——他的故人。 蘼芜仙没有在这位病患身边停留多久,给他头上缠了圈细布便准备照看下一位伤患。可刚起身,手腕冷不丁被捉住了。 “水……给老子拿水来……” “梦里还这么大爷。”蘼芜仙用力掰开他的桎梏,取杯子为他倒了水。 随后的几天,这位苍溯君依旧不让人省心。医帐里陆陆续续送来不少伤员,他逮准机会就扯了脸上的布裹往外逃,每逃一次就劳医帐派人兴师动众地去捉,到后来医帐干脆给他安排了个豪华的独间,给他自己闹腾去。 医仙们在领教过他的脾气后纷纷推脱照料他的责任,也只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蘼芜仙敢跟这位大名鼎鼎的苍溯君硬碰硬。 苍溯君威名在外,蘼芜仙有所耳闻,可并无兴趣深究。在她眼里,他就是个不听话的病人而已,不给他来点厉害的就记不住教训。 而在苍溯君眼里呢,这蘼芜仙就是个既不温柔也不体贴,还时常面无表情地诉诸冷暴力的女人,长得不好看,身材也不行,成天凶巴巴地命令他养病,什么乐趣也没有。 两人相看两生厌,大眼瞪小眼地耗到他身上的伤口结了痂。 虽说他身上的伤口好得快,可脸上的伤不然。在蘼芜仙的监管下,这位爷暂时放弃了出逃的计划,在医帐里好吃懒做,四处找人不痛快。他嫌脸上缠布条妨碍他欣赏自己的美貌,纱布包一次他剪一次,伤口根本没法好。 蘼芜仙一气之下使了束缚咒,给他脑袋包成个蛹,只留一只眼看人和一张嘴出气——咒术非她不可解。 暴跳如雷的苍溯君又起了逃跑的念头。 这一次,这位爷逃到了战界边境,再往前一步就是滔天战火。兵刃相接,战马嘶啸之声落入苍溯君耳中,赤红的火光映在沉黑的眼眸里,挑起里他沉寂多日的战意。 他垂手一握,数道黑影沿着崎岖不平的沙土游弋前来,拔地而起,在他掌心聚集成一把弯刀。弧光自锋利的刀刃上流过,影刃与主人产生共鸣,如同按捺不住见血欲望的猛兽,低声嘶吼起来。 “乖,等会儿有你表现的机会。”苍溯君轻抚刀锋,“先帮老子把这杀千刀的头套劈了。” 影刃头一回得到如此怪异的指示,有些紧张。“铮”地一声,随着主人高扬地手臂径直劈下,将将切入布条之际,被一只素手夹住刀锋。 影刃猛然一颤,竟将主人的手腕震得差点脱臼。 “喂,你做什么?”这话不知是对着刀锋里映出的蘼芜仙还是手中不争气的弯刀说的,反正头套下的苍溯君肯定是面色铁青。 “伤员给我回去修养。”蘼芜仙平静地说,背过手去揩去指尖渗出的血。 “你这个……”苍溯君气急败坏地指着她的鼻子,兴许是头套太妨碍他表达的缘故,腹中堆砌得快要溢出来的词句最终堪堪化作一声“混账”蹦到嘴边。 蘼芜仙不客气地拍掉戳着自己鼻尖地手指,“还有七日,你才勉强能够上战场。” 苍溯君冷笑,“你信不信,要是我再拖一日,七日之后——不,不下五日,仙庭就会被整个攻陷。到时候……恐怕不止是仙庭,就连仙庭庇护下的人间都要遭殃。” 她仍是不为所动,“仙庭自有计策,即使落入下风,也不是你的责任。” 他对此言嗤之以鼻,“我才不在乎孰胜孰败,我只是怕我的影刃多日不见血,跟我闹脾气。” “那你便更不用操心了。”蘼芜仙的脸上无波无澜,“它今日已经见过血了,要是还不满足,你可以准许它在你身上蹭蹭。” 苍溯君眯起眼,殷红的唇勾起一丝玩味,“这点血可喂不饱它。” 影刃倏忽在他手腕间一转,似是要挽回颜面,利刃呼啸着切开长风,停在蘼芜仙的颈侧——刀尖之下,正是她突突跳动的一处。向下一毫厘,便是血溅三尺。 蘼芜仙身形未动,淡淡地瞥他一眼,“你要是砍了我,这奇丑无比的头套就得跟着你一辈子,影刃也切不开。” 苍溯君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崩塌,幸好他及时收敛,才没能坏了苍溯君的形象。他如往常一样成功劝住自己不要与乳臭未干的女娃娃一般见识,收起影刃,利落地转身,往着医帐地方向。 “哼,沈清宣,你可真是……太无趣了。” 第35章 魔袭 在仙庭为仙者大多有两个名字,其一是仙庭的官职封号,好似一块响亮招牌,听其名便知是谁人;其二则是本名,除非熟识者或亲近的朋友,别人大多不知。 沈清宣正疑惑这苍溯君怎么会知晓自己的本名,发愣的间隙他已走出去老远,她生怕他又捅出什么篓子,便加快步伐跟上去。 苍溯君大抵是无法接受一辈子戴着丑头套的后果,回到医帐独间之后居然安分了不少。只不过每次沈清宣经过时他都要抱着手臂翻白眼瞪她,像是再说:等我伤愈,定要第一个斩了你。 沈清宣压根没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却暗自揣摩着苍溯君口中的“不下五日”。距离苍溯君乖乖回到医帐已逾两天,她时刻关注着仙庭的战报,惟恐被那生了张乌鸦嘴的大爷言中了什么。好在这些天什么坏消息也没传过来,战况一如前几日僵持不下,甚至仙庭隐约有了反攻之势。 她捧着药篮走进苍溯君的豪华独间,撞见他正持着影刃给自己割头发。 说起来,算得上天地间数一数二的凶兵的影刃也算是能屈能伸,跟着这样一位不靠谱的主人又是刨土又是干架,如今还顺带着剪起头发,可谓是多才多艺。 额前的头发总算不挡眼了,因此他相隔老远就瞥见她那干巴巴的身影,冷哼着收刀,往床上一躺,死鱼般闭上眼。 沈清宣也不与他多言,直接上手扒了他的衣裳,拆开他胸前的细布为他换药。 帐帘子半闭着,隐约听得到外面迎来新伤员的喧闹。 她刚给他缠上新的细布,还未拢上衣服,他忽然睁开眼,用力握住她的肩膀,食指抵在她唇上示意她噤声。 他眼中肃然,不似玩闹。 她蹙眉,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外面有蹊跷。”他手一扬,凌空挑断了支起大门帐帘的布幔,压低嗓音道,“头套,给我解开。” 她花了三秒思索这究竟是不是他想出的新招数,并没有动。 他皱眉催促:“我隔着医帐就闻到了一股子沾着血腥气的魔头味,不想死的话就快点。” 她将信将疑道:“此处不是战场,魔族人怎么会到这来?” “你问我我问谁去?”影刃在他手中聚集成形,他脸上已露出不耐烦之意,“废话少说,快点。” 他话音刚落,外面的喧嚣骤然演变成另一种引人恐慌的嘈杂,尖叫声中掺杂兵刃相接的冷颤,哭号与嘶吼此起彼伏。 “魔族入侵!魔族入侵!” 她心中惴惴,手忙脚乱地为他解开束缚咒,“怎、怎么办?” 他支撑着影刃起身,让许久未见阳光的另一只眼睛适应了会儿此时的光线,于闭合的帐帘处回头,对她挑起下巴:“看在你伺候爷这么多天的份儿上给你个忠告,医帐大营应当是保不住了,要是想活命,向南逃。” 刀锋猛地腾起,魔物的血溅黑了半块帐帘。影刃嗡嗡作响,战意高昂,他把刀往肩上一架,心情颇为不错,“你数五个数,待我解决了门外几个小魔头,你就跑。” 沈清宣面孔煞白地点点头。 苍溯君跟遛弯似地提刀出去了。 她在帐篷中间,哆嗦着寻到一根勉强得以防身的木棍,默数:一,二,三,四,五…… 跑! 冲出去的一瞬间,整顶帐篷轰然倒塌,起浪推得她直扑上前,踉跄好几步才没至于摔,但她没有时间回头,只跨过无数魔物的死尸,卯足了劲狂奔。 她没按苍溯君给的忠告往南逃命,而是绕过被烧毁的营帐,逆着人流直奔一处——那里种了不少珍奇药草,滋补疗伤功效甚好,要是被魔族人拿走,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她火急火燎赶到那处营帐时,魔兵还未涉足此处。她随手扯下罗裙的一块纱,连根拔起几株珍稀的药草放进去,包好重新埋进土里。她给药草施了个保护咒。万事备妥正要离开,魔兵却好巧不巧,大摇大摆地赶到。 手中的木棍不知何时被劈得开了岔,她离暗门太远,贸然跑过去只有丧命的份儿,索性扔了木棍,往脸上身上糊一团黑泥掩盖气息,而后抄起一把生锈的铁锹,斜靠在架子旁凝神谛听,祈祷来的是个瘦弱的魔兵。 唯在此刻,她有些后悔自己修习的大多是医道疗愈之术,拳脚功夫只会点皮毛,不然就可以提刀上阵,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如今怕是连命都难保住。 可她还算乐观,转念一想—— 既然都是要丧命,不如带几个走。 魔兵掀开了帐帘,脚步声近了,她甚至能听清他们口中的狞笑。 “听闻此处有仙界伤兵,手无缚鸡之力,简直是任挑任选。” “仙气滋养的家伙果真不同,那可叫入口即化……” “你们快些跟上,倘若被将军发现我们溜出来可就不妙了。” 原来是一群欺软怕硬的狂徒,专挑伤员下手。 沈清宣暗中运气,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听那脚步临近便举起铁锹,狠狠对着来人的脑袋砸下去。 “砰——” 生锈的铁皮被犀牛角顶穿,斜飞了出去,倒插进土里。她手中又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木棍。 ——不太好,力量过于悬殊,一个也带不走。她只有被吃的份儿。 长着一张犀牛脸的魔物仿佛只是被人用狗尾巴草挠了痒痒,鼻孔出了道热气,歪过头打量她,好似在俯视一个笑话,“这里有个小女娃,看上去很好吃。你们不准跟我抢。” 她嘴角一抽,使劲把木棍向前捅去,撒腿就跑。然而没等她迈开一步,魔物便提着她的衣领将她两脚拽离地面,拎到眼前看了又看,粘稠的口水直往下流。 “你也忒瘦了些,都不够给我塞牙缝的。” 她径直朝犀牛怪的头顶淬了口唾沫,引来震怒。犀牛怪怒吼着张开大嘴,她像片吊在半空中的叶子,飘飘摇摇地被揉碎,碾入无底黑洞。 就在她的裙被腥臭的口水沾湿大片之时,那张血盆大口忽然不再动了。 扼在衣领上方的力道不知怎么剧烈晃动了一下,却紧紧拽着没松开。她随着庞然大物的倒地一同往旁边坠去,不认命地掰着衣领上的兽爪子挣扎起来,被砸得两眼一黑。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得血腥味,压顶的泰山似乎又被堆上了一团重量,令好不容易爬出半个身子的她再度趴倒在地。 “你还真是——蠢得令人发指。”苍溯君无情的嘲笑从上方飘过来。 外头已听不见魔兵进犯的噪音,约莫是被除干净了。 苍溯君杀人如麻的血性,果然名不虚传。 她艰难地扭过身,对坐在犀牛怪身上的苍溯君翻开白眼:“劳您让让。” “这可不是求人的口气,”浑身是血的苍溯君悠然地在斩下犀牛角,从身上拆下一块干净的纱布拭起刀,“叫声‘爷’来听听。” 沈清宣咬紧牙关,扒拉着前方的土一点一点地往外挪。 “真无趣。”他仿佛玩累了,在她费劲拔出脚腕时悄然降落,蹲在她跟前,“你去仙庭带个话,说战况有变,魔兵是假意撤退,旨在夺取六合山。” 六合山乃仙庭重要枢纽,不可丢。 她抬起头,发觉他好不容易恢复的身躯上又添了许多新伤,大处小处皆在淌血,十分瘆人,“你呢?” “我自然是提刀上战场啊。” 她支撑着抓住他的脚踝,“你这副状况,即便上了战场也是去送死。” 他瘸着一条腿,不甚在意地抹干嘴角的血,“死便死了呗。” 沈清宣一愣,被他毫不客气地拎着后襟拽起来。他一字一顿地交代命令:“入侵此地的魔兵暂且被我肃清了,你往南走,回仙庭,帮我带话。” “你不能上战场。”她抬头与他对视,分毫不退让。 “你这女人也管得太宽了吧?”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行,你不去,我找别人去。” 她扯住他地胳膊,碰到了伤,令他倒吸一口凉气。她见状,不自然地放柔语气,半哄半骗:“我知道苍溯君神通广大,可你毕竟有伤,要是被几个阴险地喽啰耍小心眼围堵,不会败了你的威名?” 苍溯君听着,眉头稍舒展了些,“死后威名算几个铜钱?别废话了。” 她看他去意已决,也不好阻拦,只说:“既然你执意要去,我便不拦了。只借你十个数的时间,可否?” 苍溯君挑眉。 她闭眸运气,调取丹田的热气,渐次上行。睁眼时,手里已多出一枚泛着月白色微光的内丹。 而后她挖出方才埋进土里的草药,在掌心握碎,拍在他遍体的伤口处。 “这颗内丹,你当作丹药吞服,可助你恢复到九成,不过功用仅限三日。”她安静地盯着他,“不过这东西我只借你,并非白送。战事结束,你须还给我。” 他眼珠一转,接过内丹,也不跟她客气:“谢了。” “活着回来。” “当然。” “六合山也……不能丢。” “当然。” 两人至此分道扬镳。 一人北上奔赴战场,一人南下赶往仙庭。 第36章 情劫 要问苍溯君平生期待的归宿为何,大约只会得到一个回答。 ——“战死沙场吧。” 世间人大多对未来怀有美好的憧憬,大如“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小到“平安喜乐,幸福长寿”,鲜少提及想要如何死,甚至具体到在沙场上战死的。故听说过苍溯君名头又听闻过他的理想的各界人士基本都将他看作个脑子有坑的武痴。 可苍溯君在战场上与他的影刃并肩作战千百来年,这说辞也未曾变。无法理解此等高深理想的众人于是改变了对他的些许看法,将他视为一个脑子有坑又持之以恒的武痴。 苍溯君本人对此一无所知,要是他听闻一点风声,从提出此种说法的第一人到传播扩散的最后一人约莫都逃不过去冥界溜一圈,变成呱呱坠地的婴孩从头来过的命运。 此般不遵守行为准则的恶霸肯为仙庭聘用,赴战场杀敌,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杀敌争功,亦不是为了什么正邪之道,单纯只因为魔界联合妖界攻打仙庭,兵卒人数众多,方便他大开杀戒而已。 故他得了内丹再赴战场,只觉丹田一派热气,身体轻盈,状态绝佳,影刃一挥,血溅三尺。魔兵假意撤退的意图被苍溯君识破,他只率领精兵一百攻其不备,直奔六合山,闹得魔界与妖界军心不稳,渐露败势。 战场上马嘶风哮,兵刃相接,硝烟弥漫,个个杀红了眼疯砍。苍溯君玩也似地挥舞影刃,耳边劲风呼啸,战旗猎猎作响,正是杀得惬意之时,体内忽而有种细小而隐秘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冲撞着什么。 仿佛是某种类似“扑通”的响动。 苍溯君一怔,被偷袭突入的长|枪|划破手臂。 “真是见了鬼了,”他反手给了偷袭者一刀,心想,“体内何来此种怪异的声响?” 而后六合山战役取得大捷。内丹的功效不再,异动却时常出现,“扑通扑通扑通”地扰他清净。被五花大绑地抬进新医帐的苍溯君躺在床榻上,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这声怪异响动到底从何而来,思来想去,唯有体内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内丹嫌疑颇深。 莫不是内丹有蹊跷? 自己被那蘼芜仙坑了? 苍溯君异常烦躁,悔不当初。自己一时大意,怎么就一口答应了那女人?无奈他被捆绑在床上,动弹不得。那蘼芜仙送到消息后也不知去向,无论是要去找她算账,还是要归还内丹,恐怕暂时都难以实现。 后来的几日里,因魔兵在六合山战役折损了大半精锐,后续战役都只能派遣伤残小卒充数,打起来忒不给劲,苍溯君也就不凑热闹,安心养伤去了。无聊时召出影刃削个苹果、雕朵花,能打发时光总是好的。 直至仙庭与魔妖二界互派使者交涉拟定停战书,战火暂熄,苍溯君也未出医帐。 人人惊讶他有朝一日居然能成功转性,不再趁乱挑起战事喊打喊杀,实际上他只是求医未果后,被那来自体内到异响折磨得成天神经兮兮,闹腾不动了。 又一日,在经历漫长的折磨与深刻的思索后,苍溯君毅然起身,离开医帐,四处打听消息捉拿害他患病的罪魁祸首。他凭着自己在仙庭积累的可怜人脉问不出什么名堂,只好抓了个小仙,半是威慑半是胁迫地把人家逼到墙角,阴恻恻地询问关于蘼芜仙的动向。 小仙瑟瑟发抖地道明情况。 原来这蘼芜仙未飞升之前乃是一只小妖怪,拜在奚山道人座下潜心修习医术,做了个散仙,平日里时常跟着师父四处济世行医。因战时人手稀缺,她才应了仙庭的招工上仙庭帮忙。如今战事平复,她便又回人间当起了游医。 苍溯君哪里耐得住性子去听她生平事迹,只想找到人,便问:“游医大多在哪处活动?” “爷,这、这我也说不准。天下之大,四海为家,走到哪里都可以落脚。只不过……”小仙战战兢兢地观察着苍溯君地脸色,颤巍巍地说,“只不过下月蘼芜仙就要成婚了,之后应当会常住仙庭吧。” “成婚?”苍溯君惊愕不已,下巴差点脱臼,“居然有人愿意娶这般无趣的女人?” 讶然的表情呈现在苍溯君脸上,使得未愈的疤痕愈发扭曲狰狞。小仙吓得直哆嗦,说话都不利索,“是、是新上任的火德星君,据、据说二人是打小就认得的……” “火德星君是吧,我记下了。”苍溯君勾起嘴角,露出个不知是何意味的冷笑,放过瘫软在地的小仙,“多谢。” 既然是要成婚的对象,把内丹交还给火德星君也是一样的。毕竟沈清宣一天到晚处处跑,她待嫁的夫君可不一定。就算她夫君也跟着她一同跑,他夫君的府邸可长不了腿逃。 苍溯君极怕麻烦,天赐了条捷径给他,他为何不走? 于是他长袖一摆,驾到火德星君还未落成的府邸,随手逮住一个扫地小仙,亮出自己的名号,“去跟你家主子通报一声。” 小仙自然吓得腿脚发软,“苍、苍溯君,火德星君的府邸翻新尚未完工,且别说府中无人,我家主人也暂、暂不在此待客。” 苍溯君打了个哈欠,“胡说八道,我老远就闻到一股子糖炒栗子味,要说府中无人,我是不信。” 扫地小仙一副快要哭出来似的表情,“苍溯君,我家主人有令,今日告假,不见任何人。苍溯君您行行好,就别为难小仙了……” 刚上任就摆起架子了? 这话成功挑起了苍溯君的探知欲。他摆摆手,说晓得了,示意扫地小仙退下,自个儿化作一缕黑烟……非但没有掉头走人,反倒大摇大摆地晃进了人家工事未尽的府邸里。 听说新任火德星君是凡人修仙飞升上的仙庭,在前任火德星君去世之前曾是仙庭边境某处看管账房的小仙,因在一次魔族人的偷袭中偶然救了仙庭一位大人物,才被一路提拔至此。 踩着众多尸身走到如今地位的苍溯君对诸如此类投机取巧的升迁方法不屑一顾,连带对这一任火德星君的印象分也降低不少。 他穿过修葺整齐的树丛,绕过新挖的池塘,听闻后院小花园里传来些许人声,不假思索地循声跟了过去。 声音的源头是相拥赏花的一男一女,远远望见他们相拥姿势的苍溯君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想:可真够腻歪的。 他忍着观赏他人亲亲我我的不适感,潜近了些,勉强看清了两人的背影,倒算是相配,只是这女人的背影……不知为何有些熟悉。而后他反应过来,不是那无趣的女人还能是谁? 只见这男人一手揽住女人的腰肢,让女人靠在他的肩膀上,时而凑到她耳边与她亲密地说了些什么,逗得她歪在他怀里咯咯笑。 苍溯君浑身一颤,一将沈清宣的面孔套用在不远处小鸟依人模样的女人身上,他就感到一阵恶寒。脑子里想的,从“这一推就倒的火德星君有哪里好”忽地跳跃成了“这小子哪能有我厉害”。 不知是哪儿出了问题,体内那种怪异地响声再次清晰而鲜明地出现了。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越来越快,越来越没有章法。 苍溯君只觉被一种奇怪的念头填满了脑海,竟无法正常呼吸。他不得已化了人形,在万花丛中捂着左半边胸膛跪坐下来,大汗淋漓。 奇怪的症状似乎并非来自沈清宣借他的内丹,而是……来自他的身体。 自他诞生于世以来便空空荡荡的左半边胸膛,此时不知为何被注入了陌生的温热力量,一下比一下更为有力地向外冲撞。身体内产生的巨大变故令他一时不知所措,不远处那两个相倚偎的身影也在阳光下变得无比刺眼。 好在沉浸在二人世界的男女并未察觉到他到存在。 他强忍着不适,一瘸一拐地原路折返,忘记了来到火德星君府邸的初衷,生平第一次体味到“落荒而逃”的滋味。 苍溯君没有折回自己的府邸,径直寻到仙医处,揪起一个老头的衣襟凶神恶煞地威胁他给自己治病。 老头苦着脸再三道:“您的伤势大多已经愈合,我看这脉象极为有力,身体并无大碍呀。” 苍溯君用手肘抵着庸医的脖颈,恶狠狠道:“脉象?老子有了脉象才叫奇怪!” 老头满是皱褶的脸上挤出无奈的愁苦与凄惶,“万物生灵,谁人没有心啊?有了心跳便有脉象,没有了心跳便往冥界化鬼了啊!” “老子活了两千年也没化鬼,怎地到你口中就……”苍溯君话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闭口不言了。他一把松开老头,给人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屁股蹲,也不留一声道歉,匆匆忙忙地离开。 “无礼狂徒,无礼狂徒!”老头悲愤地拍拍屁股上的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天咒骂道,“天地法则下竟出此狂徒,神道将颓,神道将衰啊!” 天地法则之下,诞生无名神千万。 而神明诞生必有残缺,须历经劫难而完整其身,是以成大道。 成大道者投身于天地,爱世人,死后化作天地一缕生机,回归天地法则。 像苍溯君一样的半吊子神明,大约是天地法则下诞生的一件罕见失败品,活了将近两千年,连自己都不准确地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又何谈去爱世人? 第37章 闲事 神明不结伴侣,不能生育。新生神大多自天地法则中诞生,也有极个别的例外,是自个儿……不知怎地凭空冒出来的。苍溯君便是极个别例外之一。 他本是魔界交战碑下一块无生命的石头,被偶然路过的厌世神明灌入神识,误打误撞地成了半吊子的神。 死物不能成精怪,这是天地法则约束之下的公理。而某位厌世神明的做法则是在天地法则之下明目张胆地钻了个空子,约莫是在神丁凋敝的大环境下为神界神口增长作出一定贡献的缘故,竟然也没有遭受惩罚。 苍溯君没有神位,算不得正儿八经的神明,神界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野蛮生长,一不小心任他长成一代煞星,再也管不住了,索性放弃。因而关于自己身世的诸多奥妙,都是苍溯君独自摸爬滚打参悟出来的。 就好比突如其来的劫难。 苍溯君仅仅从下界的神明嘴里模糊地听到过“劫难”一说。原以为自己能说话能蹦跶,也没缺鼻子少眼睛的,并无“残缺”,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缺的竟然是个没屁用的“心”。 他想着自己或许是要因那没半点用处的“心”历劫了,窝在府邸里头疼不已。头疼时他就只能大口喝酒,喝成个烂醉如泥的流氓混混去下界挑事,痛痛快快打一架,兴许这不知名的劫难就自己过去了。 怀揣如此想法,苍溯君独自喝干了埋在自家府邸桃花树下的两大坛子好酒,歪在榻上缓了一会儿,抄起影刃找人干架去了。 他飞了半天,寻到一个绝好的去处——妖魔交界的集市。这地方是消息贩卖、流民流通的密集之地,换言之就是人多,且各界渣滓聚集。苍溯君虽然是个不讲理的主儿,可他勉强算是有原则,不屑主动招惹老实人,专挑那些心眼坏的打。 他借着酒劲在集市晃悠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已经打飞了五个偷鸡摸狗的盗贼,踹残了三个调戏良家妖女的猪头。夜风吹散了面上的燥热,他却依然烦闷,心口处的异响依旧,惹得他实在心烦,转头去店里再去买一壶酒。 这一转头不得了,他看见了谁? 不是新上任的火德星君嘛,虽刻意隐藏了气息,但瞒不过他但鼻子。 这小子没在家陪准夫人,戴一副面具伪装容貌到这里来做什么? 好奇心作祟,苍溯君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悄声跟上。 只见火德星君七拐八绕地钻进了集市人流最多的地带,似是在随意挑选女孩喜欢的首饰,却总是拿起又放下,回头张望。 苍溯君嗤之以鼻地想:“连个小玩意都不愿意掏钱给老婆买,这算什么男人?”想法冒了个泡,又被苍溯君硬生生按破,他的表情如同见鬼,心下反问,“我这是怎么了?神不知鬼不觉被下降头了?” 自我质问期间,他发觉自己手上竟已拿了一支簪花,腰包里少了几枚妖族铜板。他浑身一抖,随便找了颗挽发的脑袋将那簪花插上了。 转眼间,火德星君兜兜转转,进了一家……烟花之地。 苍溯君蹙眉跟上,在楼外转悠,神识飘进去,见那将成为新郎官的男子跟花枝招展的鸨儿要了间单独的厢房,又极其热络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老鸨满面红光地将人迎了上去,招呼了两个娇滴滴的女妖与他一同上去。 他自言自语道:“我就想怎么会有男人看上如此无趣的女人呢,原来都是虚的,也不知沈清宣是什么眼光……”他放了一缕神识随火德星君入厢房。 女妖笑得花枝乱颤,一左一右地往火德星君怀里偎,扬手要揭开他的面具,眼看就要得逞,他突然起身,神色自若地斟了一杯茶,让两个女妖相互来了个脸贴脸嘴对嘴。 他人模狗样地说:“抱歉,我等的人还未到。你们可以先……自便。” “公子要等谁?” “要我们多叫些姐妹进来伺候么?” 他摆手,“不必,你们只管伺候好那位大人便是。” 偷窥得正欢的苍溯君一时有些紧张,不晓得火德星君是否发现了他的存在,不自在地在房顶乱晃。所幸片刻之后,有人进来了。 来人生得魁梧,倒是光明正大地露出自己头顶的犄角,周身散发着挡不住的魔气。大块头往榻上一坐,左拥右抱地搂起两位女妖,“阁下这回又要拿什么来跟我换?区区两个美人可不够我折腾的。” 火德星君拱手作揖,“听闻妖魔二界已失六合山,但仍有扭转局势之可能。我今日来,是要卖一条消息。” 大块头扬手,“说条件。” “若是魔族来犯仙庭,我要你们保我与我妻子无虞,日后在魔界为我提供居所,不被仙庭侵扰。” “再简单不过。” “多谢。” “消息说与我听听。” 火德星君微微一笑,“六合山对仙庭而言,亦是一个幌子,山底无物,空有一座山而已。” “那么他们要守卫的究竟是何处?” “是人间与妖界相交的一座小镇,名为——”火德星君一顿,抄起茶盏朝空掷去,喝道,“谁?” 周围空空荡荡,了无回音。 这点微小的仙法可奈何不了苍溯君,他寻思着要不要现身,然后几乎立刻任性地决定不要掺合进这等糟心的闲事里了吧。 他撤走神识的瞬间,厢房里的大块头愤然掐死了怀里的女妖,跟着追了出来。 这一行为令他分外鄙夷,于是他突然反悔,在那大块头横冲直撞时随手抽了把小摊贩的西瓜刀架在那粗硕的脖子上,往犄角下的耳朵旁幽幽吹了口气,“老弟,欺负女人可不好。” 大块头被他扣住命门,一时间动弹不得,只冷笑:“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喽啰?就凭你这把钝得生锈的西瓜刀,连老子的皮都磨不破。” 苍溯君笑道,“那就试试看咯。” 手起刀落。 那庞然大物的头颅像颗畸形的西瓜,骨碌碌地滚出老远。众妖魔鬼怪见怪不怪,皆冷眼旁观,各司其事。 “切,无趣。” 他环顾四周,哪里还见火德星君的影子。 好在他方才没使影刃,他的相貌落在在火德星君眼里也无妨,他们终归谁也不认得谁。 应当也……不会传到沈清宣耳朵里吧? 苍溯君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 苍溯君回到自己的府邸内,写了封信寄去仙庭管事到仙人那儿禀明情况,一切交由仙庭裁决。他翻来覆去想了半天,决定还是偶尔做件好事,择日提醒沈清宣一下,以免她嫁错对象,到时候没人哭。 近期沈清宣应当在仙庭准备婚事,苍溯君翻动大事历,不请自来地出现在某个看上去或许与她交好的女仙诞辰宴会上。 沈清宣倒是熟悉他的性子,看他不受人待见还大摇大摆晃进女仙府邸的模样赶紧把他拉到角落,默默地把人往门外请:“苍溯君,您大驾光临是来做什么?” 苍溯君因她的小举动皱起眉,还是给了她几分薄面,直言不讳地道明来意:“我对这位女仙不感兴趣,当然是来找你。” 沈清宣一愣,“来找我?” “好心提点你一句,你那将成婚的夫君不是省油的灯。”苍溯君别扭地咳嗽一声,补充道,“你嫁人前可要三思。” “临渊?他如何惹你了?” 苍溯君对她的反应十分不满,“我在你心目中竟然这般小肚鸡肠?” “不不不,您胸怀宽广,”她弯腰一礼,假意笑道,“若是临渊无意间做了什么惹恼苍溯君的事,我代他向您赔罪。” 那位叫做临渊的火德星君没有惹恼他,倒是沈清宣此时的表现惹得他不痛快。他咬牙切齿地拽过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自己:“我本不想多管闲事,就只警告你一句。你那夫君与魔界兵卒在妖市暗中勾结,那不自量力的兵卒没逃掉,被我当场砍了,我不介意动动刀,多斩下一颗人头。” 黑影投于她上方,寸寸的压迫感。 “我与临渊打小相识,他天性纯良,绝非宵小之辈,妖市鱼龙混杂,兴许是苍溯君瞧错了人。”她迎着他的冷脸,丝毫不惧,“但倘若苍溯君没弄清缘由便污蔑我夫君,肆意杀人,杀错人,天雷之刑可是不长眼睛的。” “你这个……不识抬举的女人,还没嫁过去,就百般护他。”他被气笑了,扼住她的肩膀,目露冷光,“你那夫君卖消息到魔界,行踪破绽颇多,稍微一查便足以将他打入天牢。我已修书禀告仙庭,交由他们定夺。你若是嫁给他,他所犯下的罪行,你得承担一半。” 沈清宣眸光微闪,肩膀被握得生疼,下意识后退。 “沈清宣,我原谅你的无知。”他逼近她,“到时候刑罚落下,休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苍溯君黑着脸拂袖而去。 回到府邸时他才想起,正事没做——好不容易见到沈清宣一面,结果只顾着吵架,内丹忘了还她。 怎么就没想到用这个来威胁她呢? 苍溯君懊悔不已。 不对,他为什么担心起她的安危来了? 关他屁事!他管闲事还上瘾了不成? 左边胸膛的异响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冲撞,叫他心烦意乱,不由得召来影刃挖出埋在庭院里桃树下的又一坛酒。 第38章 婚礼 距离苍溯君给的告诫已过数日,临渊未受到仙庭的任何传召,魔族也没有丁点动静。 大婚在即,沈清宣坐在梳妆台前发起呆。 “怎么了?”临渊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望见镜中人蹙起眉,以指腹替她熨平眉心,“有什么烦心事,不如与我说说?” 声线依旧是她熟悉的,温柔也一如既往。 她略微侧过脸,贴上他温热的掌心,轻声道:“没什么,大婚当日的誓词我还没背熟,要是说错了会不会被笑话?” 临渊贴近她,低笑:“誓词交由我说,你只需说‘愿意’便好。” “这段日子你不仅要来往于各界购置新房用具,还要宴请好友安排宾客,如今又加上记誓词,婚礼大多都是你在操劳,仙庭的宾客铁定认为我是个草包了。” “我是要成为你夫君的人,理应是我多照顾你一些。只要他们不觉得你是被我强抢来的新娘子就行。” 他说起情话来真有一套。 她在他怀里咯咯直笑,发髻中的簪花擦过他的下巴。她注视着他映在镜中的脸,问:“临渊,你有事情瞒着我吗?” 他拨正了那支簪花,“我有什么事不曾同你说过了?倒是你,成天心事重重的,问你也不肯说。” 她有些心虚,避开他的眼神,“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拥着她,掌心贴至她的小腹,传来微微热流,“把内丹随随便便送给别人了,也算小事么?” 他轻飘飘地问出声,语带笑意,好似无奈地将一个偷吃糖的孩子抓个现行。而眼睛不然,他望住她,洞悉她,攫着她,困囿她。她竟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笑还是在生气。即使是生气,他也是温淳清隽的。 沈清宣心底冒出一个疑问。 这事她没同任何人说过,他是如何知晓的? 他随即说,“宣宣,我并非责怪你救人的好心,只是日后,你需为自己考虑更多。如今六界不太平,魔族随时可能攻上仙庭,你失了内丹,妖力衰退,到那时若不能自保,该怎么办?” 她顿了顿,而后才慢慢地说:“我不是有你嘛。” “是,你有我。”他的面容在月色下愈发柔和。 “相识之初,你是斩妖除魔的年轻剑修,我是你剑下侥幸逃脱的花妖。而后你修仙道,我修人身,到再度相遇,互生爱慕,竟已过去这么多年。”她握着铜镜的指节依稀发白,“如今你已飞升成仙,我们也将要成婚了。今后我会是你的妻子,你将成我的夫君。我们需彼此扶持,相互督促。即便世事变幻无常,我们也得保有初心,是么?” 他神色未变,吻了吻她的鬓角,“是,我初心从未改变。” “临渊,你看。我陪了你这么久,日后我也会一直在你身旁。” “嗯,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 仙庭置办婚事的礼节并不如人间一样琐碎,没什么苛刻的讲究。况且火德星君和蘼芜仙为仙低调,在战况暂息都时日不愿过分声张,大婚当日,他们只宴请了一帮双方都相熟的仙友,在府里摆开宴席。 在抬入一众仙庭赏赐与亲友赠礼后,终于轮到新娘子进场。 沈清宣被人抬去她进过无数次的府邸,算是走过排场。为穿喜服,她一日未饮一口水、未吃一口饭,坐在花轿里被颠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下了轿,牵住临渊伸过来的手,刚松开绷紧都弦,脚下一个不稳,往他怀里栽去,差点把蒙在头上的喜帕摔落。 新郎官不动声色地为她拉好盖头,稳稳挽住她的手。可这一幕早就落在他人眼里,引得满堂宾客不住掩嘴偷笑。 府邸大门敞开,红的月季与山茶花瓣随着二人相与步入厅堂而铺开在他们脚下,新人所及之处,遍野留香。 众宾客投来艳羡目光,不禁赞叹这对新婚夫妇真乃郎才女貌,新郎官挺拔俊秀,前途无量,新娘子人美心善,想必会成为一位贤妻良母。 此时准贤妻良母在盖头底下闷闷不乐地问她的夫君:“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你我都是头一回成婚,互相担待着点。”他垂眸笑,趁人不注意,穿过坐席时顺了块糕点往她嘴里一塞,“宾客之礼不过走个过场,一会儿礼成后,我们便撂下他们自个儿回房,如何?” 她挨着他,与他咬耳朵:“你也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吧?” 他浅笑,“我眼中有你一个就足够了,不是么?” 新郎官牵着新娘停下,两人相对而立。因新郎官的父母早已在轮回道中徜徉了不知几次,沈清宣又是自行修炼成精的,无父无母。本想拉她师父奚山道人来父母位坐镇,可师父不问天上事已久,即便是弟子大婚,也请不动她上仙庭。 只听主持婚礼的天官朗声道:“行礼——” 新人便转向空空如也的父母位,屈身一礼。 主持婚礼的天官开始了他的独角戏,从新郎官一波三折的成仙大道,讲到新娘子行医天下的济世慈悲心,不知有多少添油加醋的成分,说着说着竟独自哽咽起来。 好在他及时调整了心情,着眼到正经事上来,“请二位互道誓词。” 新人相对而立,双手执握。临渊开口宣誓词:“天地为鉴,日月为证。我临渊在此起誓,将娶沈清宣为妻,此生唯爱你一人。不论生与死,不论病与灾,定将护你周全。” 沈清宣本就紧张得不行,先前准备了许多誓言与话语要在婚礼上倾诉,可站在众宾客面前却一时说不出话来。临渊捏了捏她的手,她想起他们先前商量过的——“只需说‘愿意’便好。” 她缓缓回握住他,道:“我愿——” “且慢。” 一道清亮有力的声音如同凌空抽射的长鞭,劈碎了厅堂一派热闹氛围。乌风裹挟飞扬的尘土,卷着一个身着黑袍面带刀疤的人降至厅堂外的大道。那人碾过月季与山茶的花瓣,一步一步走进来。 临渊面上维持着体面的微笑,微微颔首:“不知苍溯君今日大驾光临,临渊有失远迎。可临渊不知苍溯君这声‘且慢’,究竟是何意?” 数道黑影蛇一般游弋在苍溯君脚下,轻轻松松越过防守。他扫视一圈众宾客呈现各种颜色的面孔,大步走来,停在一对新人面前,勾唇笑:“就是字面含义啊,我不同意这场婚事咯。” 此言一出,现场哗然。 沈清宣身体一僵,下意识朝向临渊。 临渊岿然不动,像是戴了一张精致的假面,连嘴角的笑意都未敛去半分:“那可抱歉了,苍溯君。这场婚事只关乎我与宣宣的意见,他人同意与否,着实与我们无关。” 他近前一步,抓住沈清宣的手腕,临渊抬手格挡,亦被他扼住。往来间劲风挑起了她的大红盖头,脆弱的红布旋转着落地,露出本该由新郎官独享的惊为天人的妆貌。 沈清宣因羞愤而浑身颤抖,低声喝止:“苍溯君,莫要挑事。” 影刃出鞘,将临渊逼退一步。苍溯君靠近她,挡住众人的视线,“我是在拉你出苦海,若是再晚一步——” 刀刃抵在临渊的颈侧,沈清宣被迫松开临渊的手握住刀刃,抬起一双赤红的眸瞪着来人,“苍溯君,今日我大婚,倘若你念及战时一丝一毫的情分,就请你收刀离开。” 苍溯君大度地没同她计较:“我可以离开,前提是你跟我走。” 沈清宣怒极反笑:“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跟你走?” “凭……我有你的内丹。”苍溯君沉着脸,“你若是不跟我走,这内丹,就永远别想要回去了。” “苍溯君,实不相瞒,这颗内丹,我自从给出去,就没打算要回来过。还丹一说不过是希望仙庭得胜的说辞,并无他意。”她紧握刀刃,血沿着一截雪白的手臂往下淌,将喜袍染上更为浓烈的红,“所以,你要当场毁了它,我也没意见,请便。” 苍溯君脸色铁青:“沈清宣,你不要不识相。” 她丝毫不惧:“苍溯君,这话应当由我奉还给你。” 影刃一颤,缠绕丝丝缕缕的黑烟,是主人发怒的前兆。 苍溯君深吸一口气,猛地收刀,“我提醒了你两次,沈清宣,不会再有第三次。” 黑风席卷,苍溯君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霎时铺满天空的雷云,和密密麻麻塞满厅堂空隙的天兵。天雷奏响,如同万马齐喑,极苍凉又极磅礴。众宾客的脸色由看好戏的讥诮转为震惊,又从震惊变作了然的冷漠。 临渊拾起落地的大红盖头,为她包好掌心的伤口,低声说:“宣宣,我这一生说过许多谎言,但爱你是真的。” 沈清宣张张嘴,惊愕而茫然地看他,却听那为首的天兵发话了。 “火德星君临渊听令——” 临渊面孔上消弭了一贯温润的笑容,露出精美面具之下的疏冷与阴鸷。他将沈清宣一推,疾冲出去,飞速在地面画下一个阵法,厉声道:“召群魔!” 顷刻间,地面裂开数道大口,红光万丈,无数畸形巨手自裂痕中升起,张牙舞爪。 与此同时,天兵不动如山,集体念诵起一串咒术。天雷隆隆,在云层中穿梭蓄势,在众天兵止声时对着中央的人当头劈下—— 一道,两道,三道…… 雷刑有七七四十九道天雷,每一道落下,都足以叫人四分五裂。 沈清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夫君被金光穿透,被天雷劈得血肉模糊,再看不到其他。她不顾周围人的阻拦,趔趄着扑过去,死死挡在他身上。 天雷未停。 她只觉画面在眼前炸裂开,迸溅出血色的花火,一切都在离她远去。 他有罪,该得天罚。 可她终究放不下他,愿与他的夫君共担此罪。自此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无所谓魂飞魄散,无所谓转世轮回。 魂散之际,她恍然听到有人问她:“此生有何愿望?” 她神思涣散地喃喃:“魂归故里。” 沈清宣生长于一座江南小镇,那里不算富饶,春夏多雨,秋冬湿冷,弥漫着一股不散的古旧与老朽气息。 小镇河流弯绕,常有荻花开遍水畔,故得名“荻水”。 第39章 境界 天雷刑罚下得太快,苍溯君仓促折返,仅仅来得及捞住沈清宣的一缕魂魄。 原来仙庭得知背叛者的消息后按兵不动,特意选在火德星君的大婚当日对他处以极刑昭示天下,定然能够重挫暗伏在仙庭的魔界的势力,并且告知所有仙者:这便是背叛者的下场。 在整场阴谋设计中,苍溯君也被当了一回枪使。 他后知后觉地认清了一个事实,本质上仙庭与魔界并无差异,不过是一个表面光鲜、暗地卑鄙,一个里里外外都卑鄙,还自诩卑鄙得坦荡。 只是这沈清宣,从头到尾本分地治病救人,到最后被她未能成婚的夫君牵连,死得实在太冤枉。 她魂飞魄散,连转世入轮回的机会也没有。 苍溯君将沈清宣仅剩的一缕魂魄藏进怀里,然后又茫然地想,他揣着这无用的一缕魂魄要做什么。 但是他毕竟欠了人家一颗内丹未还,难道就放任自己欠她一辈子么? 他的一辈子,可太长了。 “都是她自找的。”他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努力地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可心口的震动拉扯着他,使他难以释怀。他生平头一次感到力不从心,但很快,身为苍溯君的骄傲便将他从这无力感中拽回来。 魂飞魄散,他可以一片一片地寻。 他是天地间只此一个的苍溯君,他的生命漫长得几乎没有边际。寻找魂魄的区区小事,难不倒他。 *** 戏已落幕,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 关于沈清宣的一切犹如烧得滚烫的铁水生生灌进沈歆的喉咙,熔入她的骨血,将她的灵魂灼烧、撕裂。她经历着与沈清宣一样的痛苦——正如千年前她所经历过的那样。 她以旁观的视角看那位苍溯君拿着沈清宣仅剩的一缕残魂寻到她的师父奚山道人。师父无能为力,只得搂住那一缕残魂老泪纵横。而后苍溯君踏遍各处收集她四散的魂魄,前后历经六百余年。 彼时她也仅仅是个极其稀薄的小妖灵,痴痴傻傻,浑浑噩噩,不知怎么地就成了一朵蘑菇。师父桃李满天下,早已退隐奚山不再收徒,由于苍溯君求见,才破例收她为座下最后一位弟子。 可以说她今生所拥有的种种,皆是因为沈清宣。 可她不是沈清宣,或者说她十分抗拒被当作沈清宣。普天之下再无曾经那位沈清宣。她名为沈歆,是无数的灵魂碎片拼凑而成的瑕疵品,是曾经那位陌生又熟悉的苍溯君愧疚与执念的产物。 有个柔媚的女声在她身旁轻笑,辗转地勾绕起她埋在阴暗角落的情绪,“你恨吗?” “为什么要恨呢?”沈歆反问。 纵使他曾恶贯满盈、臭名昭著,为天下神仙妖魔嫌恶鄙夷,她是天底下最没有资格恨他的那一个。倘若没有他的一线仁慈和长久坚持,她绝无可能作为一朵蘑菇诞生于世。 ——为什么要恨呢? 耳畔的笑声蓦地刹停,女人的音色充满蛊惑:“若是没有恨,怨总是有的吧?你爱他,你满心期待着他能回以你同等的爱,殊不知他的一腔爱意早就在千年前赠予了他人。” 她精准无误地戳中了沈歆的痛点。 “他爱而不得,所以退而求其次,把你当作千年前的故人。那位故人并不爱他,他身边只有你。你现在明白了,你在他眼中,只是那故人的替代品。他要你爱他,却不愿意给你任何与爱有关的承诺,是么?” 沈歆缄默着,无言反驳。 “你看,他这般自私,你就不怨他么?” 没等沈歆回答,她便抢先下定论:“你是怨他的。” “否认并无用处,自欺欺人,徒增疲惫罢了。”那女声成竹在胸,“小妖怪,你明明怨着他,又要装出一副全然体谅的模样,何必让自己活得这么累?” 沈歆咬着下唇,回过神来已经撕扯下一层死皮,疼得麻木,血渗出来,在口腔泛着腥咸味。舌尖扫过破皮的小伤口,探得一丝锈铁般的涩。 “我的确是怨他的,但我大约也是爱他的。我爱他,仅仅是作为沈歆去爱他的,只因我是我,他是他,与其他所有事物都无关系。” 不知名的女声捏着嗓子笑,笑声如悲啼,凄厉苍凉:“小妖怪,你好生无趣。前世便是你的死脑筋害得你魂飞魄散,这一世,你竟依旧如此。你以为你成为了一个新的妖怪,便与上一世的沈清宣再无瓜葛了吗?你如今知晓了前世因果,它便会如影随形地伴着你一辈子!” 沈歆几乎将手指攥进掌心,“我是沈歆,不是沈清宣!” “是么?”女声一转,沈歆面前渐渐出现一团混沌的烟雾,“小妖怪,我并无兴致与你争执你是谁,我只不过是……想要看看你的反应。” 烟雾聚集成型,勾勒出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 男人一步一步踏散雾气向她走来。 她看清了男人的容貌,嗓音不住地发抖,“……临渊?” 他眉眼清隽,风华无双,依然穿着大婚当日的大红喜服。他双目灼灼地凝望着她,唇角是掩不住的欣喜。他走近她,对她伸出手,似乎是想触碰,又似想要展臂拥抱。 然而她一动不动,咬着牙强忍着颤抖,内心深处一股不知何起的深厚情绪叫她不受控制地落泪。 于是那只手无奈地抬至她眼下,轻轻拭去滚烫的泪珠。 “宣宣,我在这吞噬境界中等了你六百八十二年,你终于来了。” 他笑得飘渺又虚浮,依靠一方残象支撑,仿佛风一吹就要散架,无处可寻。前世他们共遭天雷刑,皆逃不脱魂飞魄散的命运。 她是因苍溯君才得以重聚成妖怪的精魄,他呢? 他温言道:“我既希望见到你,又不想你出现在此处。吞噬境界以万物的贪嗔痴恨为饲料,茁壮扩大。” 魂魄在这吞噬境界拥有了实体,抚在面颊上的手冰冷一片。明明是前世的故人,却不令她因陌生而感到抗拒。她说不出什么安慰话语,便握住他的手细声说:“临渊,我们会从这里出去的,你不要灰心。” 他摇头,“我无意中栖居此处,竟寻回了散落在外的魂魄碎片。六百年来,我寻觅过无数次,从来不知出口在何方。” 她的底气有些不足:“我、我们会出去的。” “但是宣宣,在此处我们便能得到我们曾经失去的一切。” 他拂袖,前方便幻化出一座修筑一新的府邸,正是从前毁于天雷的火德星君新婚府邸,再一扬手,那府邸消失,周围群山拔地而起,他在绿意环抱的山林中建起一座竹屋。 临渊眸中温暖热切,捧住她的脸,额头与她抵在一处,声线柔和:“你曾与我说过,即便成了仙也不想住在仙庭。我在林中修了座小筑,你可喜欢?” 她下意识后退,“不,我不是沈清宣。我们不能呆在这个地方。” 他俯身贴近她,鼻尖近乎与她相触,“为什么不能?尘世多纷扰,我们能在此处无忧无虑地享有永恒。” “永恒的痛苦还是永恒的厌倦?”懒散的声音横空破扰当下的氛围,一只手隔在临渊与沈歆中间,拉她落入坚实的怀抱,“拜托,火德星君,都已经六百年了,再牢固的钢铁房子也都化成灰了。” 那条臂膀是温暖的,柔软的。千年前刻入他面庞的刀疤也早就褪淡成比皮肤稍深的颜色,那双眼也消散了锐利的锋芒。曾经桀骜不驯的苍溯君变回了她熟悉的晏方思。 她忽而觅得归属,像是漂泊在海上的溺水者抓住一块浮木。 可一只手仍被临渊抓着。他没理会晏方思,湿润而粘稠地望着她,直勾勾的:“宣宣,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你要的爱,他给不了你。” 曾扎进心脏的软刺再一次被提及,带起一丝丝的疼。 晏方思也没再顾及他的话,只低头贴近她的耳际:“蘑菇,跟我走。”握在她肩膀上的手指施加了些许力道,捏得她很痛。 晏方思半搂着她,临渊抓着她的手。两个男人距离她极近,互不相让。 沈歆无措地夹在两人之间,腕与肩传来的痛感令她想到一种可能。她从两人的桎梏下挣脱,后退再后退,“你们是假的,都是假的,只不过是为了留住我而幻化的鬼魅。” 话音未落,两道人影霎时化作张牙舞爪的黑烟向她袭来。她撒腿狂奔,四处又变回漫无边际的白色,茫茫一片,不知出路。 沈歆心想,她身处一个吞噬境界,想必那道蛊惑的女声便是境界的主人。 韩夕开车载着她与纪知云来到此处,起因是纪知云家中一副诡异的画。画中的景象,便是六合山。 韩夕说过,纪知云梦到的左脸有一块胎记的女鬼曾是一位仙人,而画的作者是她的夫君。 她的夫君叫什么来着? 沈歆努力回忆着韩夕当日的口型,在那黑烟化作的利爪即将勾到她的衣角时猛地回头:“殿堂春!殿堂春是你的夫君!” 黑烟顿时刹在她鼻尖,化作固态。 消隐许久的女声露出一点起伏:“你……你怎么知道?” 韩夕的话飞快地在沈歆脑海中回旋,她整理出一条大致的线索,问她:“你也被困在这个境界中了,是不是?你死后化鬼,但没入轮回道。你是被困在这山水中了,故而生怨,长久以来,皆以误入山中之人的怨气为食,是不是?” 女声未答。 “我们是受到一幅画的指引来到此处。画由你夫君所作,呈现的正是六合山的景致。”沈歆道出心中疑问,“困住你的牢,是你夫君亲手所筑的吗?” “不!不可能的!”凝固在空中的黑烟因她的震怒而化作齑粉,“你胡说八道!” 沈歆强忍着颤抖,迎上她的盛怒,“你日复一日地吸纳怨气,令这吞噬境界壮大,是期望着有一天能够在这境界中遇到你的夫君吗?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没有遇见他的原因?” “闭嘴!” 巨大的震荡令沈歆站不稳身子,她跌坐在地,却还大声地对着吞噬境界的主人说:“他深知你在此处,所以永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 “闭嘴!闭嘴!你闭嘴……”怒火被呜咽浇熄,女声惶然,变作低低的啜泣。 沈歆定了定神,对她说:“你还想见到你的夫君吗?” 女声停顿了片刻,哽咽着问:“我还能见到他吗?” 手里冷汗一片,沈歆抑住声线中的颤音:“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 第40章 幻境 吞噬境界重叠在现实空间之上,密度极大,具有强劲的吸引力。 落入吞噬空间的生灵就好像黏在蜘蛛网上的昆虫,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地去回想生命中曾经历过的不甘与怨恨。与蜘蛛结网捕食不同的是,吞噬空间不会残酷地杀死猎物,因为生灵的怨气才是滋养空间的肥料,吞噬空间需要把人豢养,才能源源不断地扩展壮大。 而吞噬空间豢养生灵的方式,便是许诺他们实现愿望。在空间里,他们可以得到他们想要拥有的一切,穷人可以变成富豪,离别的恋人能够长厢厮守。久而久之,陷入幻象者再分辨不清虚幻与现实,渐渐地与吞噬境界融为一体,成为幻象本身。 换言之,亦是一种杀人不见血的尸骨无存。 沈歆并不知晓吞噬境界的具体运作方式,直觉告诉她幻象不可信,此处不可久留,她察觉境界的主人有所动摇,立即提出了交易的内容:“我与冥界之主私交甚好,可以拜托他帮你查阅轮回簿,看看你的夫君身在何处。可我妖力低微,需要与我的朋友们一同前往冥界。请你放了我和我的朋友们。” “你的朋友姓甚名谁?” “有一只狐妖,叫做韩夕。有个凡人,叫纪知云,还有……曾经的苍溯君,晏方思。” “这三位确实在我的幻境中,但我非执掌钥匙之人。” “什么意思?” “钥匙只在你们自己手中,是去还是留,我从不干涉。我虽答应你与你进行这笔交易,但吞噬境界非我全然可控,若是拖太久,境界便会自行吞噬掉你的朋友。” “他们还剩下多少时间?” “狐妖与凡人余下一天,苍溯君却仅剩下两个时辰,你要抓紧。” 两个时辰,也就是四个小时。 浓雾随着境界主人话音落下而消散,露出密林的本来面貌。 沈歆心知她所看见的山林也是幻象的一部分,每一棵树的树干部分都挂着一块不大的银镜,银镜通往某一个人得偿所愿的幻境。她踩着湿润的泥土在入口处徘徊窥探,飞快地思考着晏方思的悔恨与不甘会是什么。 她思前想后发现答案只可能是前世的沈清宣,心情一度十分微妙。 ——在沈清宣的大婚当日,他没能带走她。 所以在瞥见一面银镜中映出大红的喜服与盖着喜帕的新娘时,沈歆不假思索地扑了进去。 明晃晃的阳光刺痛她的眼,不断有宾客的嬉笑声传入她耳中,然而她听不清他们讲话的内容,只大概地知晓他们在夸新郎官与新娘子如何般配。 应当是晏方思的幻境了。 喜气洋溢的乐音奏响,她松了口气,在宾客席位落座。 已近夜幕,新郎官牵着盖着喜帕的新娘。新娘跨过火盆,缓缓走入厅堂。 这新郎官与她记忆里临渊的身形不大相似,她伸长脖子去瞧新郎官的脸,好不容易避开了遮挡视线的耸动大脑袋,却无法看清他的脸。那位新郎的面庞之外始终笼罩了一层纱状的细网,好似被刻意掩盖了容貌。 看来晏方思对临渊的仇怨颇深,就连在幻象里也不愿让他露脸。 事实上不仅是新郎,沈歆环顾四周,发现众宾客也全是面目模糊。 按照她在吞噬境界中看到过的前世记忆发展,他应该是在临渊与沈清宣交换誓言之时闯入府邸,只要在那之前与他说上话便有机会带他出去。 沈歆握着拳,给自己打气。 这一次,她一定得为他做点什么。 礼官高呼:“一拜天地——” 步入厅堂的新郎新娘分别牵着红绸的两端,对着敞开的大门屈膝,叩首。 “二拜高堂——” 新郎新娘转身,对坐在堂前高位的老夫妇跪下,磕头。 沈歆察觉哪里不太对。 这分明是……人间的旧俗。 她从坐席上惊惶而起,慌忙朝着大门迈开步伐,却听到后面有压低的声音呼住她:“姑娘,何事离席?”是位男子的嗓音,她觉得有些熟悉,于是回头看到了那张脸——也许是幻境里唯一的一张清晰的脸。 他的容貌与如今没有多大改变,甚至连头发的长度都没有什么差异,只不过没有细边镜框的修饰,他这双尾梢上挑的眼眸尚留存了一些独属于狐族的张扬。 她误打误撞,居然进入了韩夕的幻境。 “无事。”正要跨越门槛的她收回脚步,拣了与他邻近的空位落座,小声问他,“韩夕,你不记得我了吗?” 韩夕不动声色地让远了些,似是在回想,片刻过后仍是摇头:“抱歉,我并不认得姑娘。不知姑娘可否提示一二?” 沈歆抓起他的手腕,切切道:“我不知道你幻境中的时间是何年,总之我只能说我们是许久以后才认识的。” 韩夕眯着眼,“我听不懂姑娘在说什么。” 沈歆万分焦急,企图向他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我知道你的原身是只狐妖,你瞧,我也是妖怪。嗯……对了,我还认识你的徒弟。你有个徒弟叫钱多多,还有个徒弟叫做金来来,我跟来来姐姐很亲。” 韩夕的神色淡然而冷肃,与沈歆的殷切形成鲜明对比,“姑娘从何处得知关于我收徒弟的消息?” “我都跟你说了呀,我们在现实里是认识的。此处叫做吞噬境界,是你的幻境,集结了你最大的不甘心。这个地方能让你挽回所有的悔恨与不甘,但你也要因此化作幻境的一部分,永远无法回到现实中去了。” 她期待着能在他眼中看到醒转的迹象,可他只是凉薄地扫了一眼堂前对拜的新婚男女,不掩面上冷色:“简直是一派胡言。” “唉,你怎么不听我呢。” 任凭沈歆如何解释,韩夕都不再理会她。 宴席结束,洞房花烛。韩夕随人群走出厅堂,并未离府,而是中途抄了小道去往别院。 沈歆悄声跟上。 好在是在幻境中,若是放在平时,就凭她那蹩脚的跟踪伎俩一定很快就被他识破。她跟着韩夕走近一间冷清的屋子,看他进了屋。她躲在屋外,猫在窗户下边,拿手指望窗纸上戳了个洞。 屋里有个正在哄婴孩睡觉的妇人,听到韩夕的脚步声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并无多么惊讶。 韩夕无波无澜地道:“他今日纳妾,排场比娶妻时的还要大。” “是么。”妇人兴致缺缺,“我管他呢。” “青屿,你若不爱他,为何还要留在这座府邸中?” “我如今的确不再爱他,可当时确实是因为爱才嫁到这小破人间来的。”她笑眯眯地抬头,“留在这里呢,是为了我的女儿。这小不点儿着实娇弱,三天两头地生病,若是回到妖界,我怕她受不住。” 韩夕上前,恳切道:“我可以接你们母女去仙庭,我在仙庭已有官职,府邸已经落成,足够为你们提供庇护……” “韩夕,”妇人打断他,“我做的决定,不会轻易改变。当初是你执意要走,我与你说得明明白白,你若要走,我们便就此散了。” “我走是因为……” “想给我更好的生活。”她抢过话头,一边轻轻将睡着的婴孩放在床榻上,盖好小被,“可我当初也说过,我不需要。那时我所求唯有你韩夕,哪怕风餐露宿,我也愿意跟着你。现在嘛,我不愿意了。也不早了,你回吧。” “青屿,不要任性。” “任性?在你眼里,这仅仅是我耍性子跟你生气而已?”妇人哼笑,“韩夕,看来你到如今也不懂我一分。我在人间度过的两百年无比快活,情伤与爱恨于我不值一提,遇到对我好的男人,即便他是个凡人,我为何不嫁?现在我的夫君虽然不再爱我,可我有我的女儿,也很幸福。韩夕,妖活一世不能单单拘泥于情爱。我有我的活法,你对我来说早就翻篇儿了。” “青屿。”韩夕还想说些什么。 妇人不再吭声,摆摆手,温吞地赶他走。他伫立于床榻边,妇人也不再理会。 婴儿在睡梦里不住咳嗽,妇人俯身温柔地抱起她,拍拍她的后背,输了些妖力过去。 沈歆回过神想,那小婴儿就是半人半狐狸的金来来。 她鼓起勇气来到屋子外面,一把推开门,“韩夕!” 妇人调笑:“哟,小情人追来了啊?” 韩夕沉了脸,“姑娘,你跟过来做什么?” 沈歆顶着他的冷脸,冲上去抓住他的肩膀摇晃,“我同你说过,这是个幻境。我不知道日后青屿姑娘出了什么事,才使你以师父的名义收养来来。你想要避免那件事的发生,所以滞留在此处。可你有没有想过,韩夕,来来和钱多多在等你回去啊。那个总是长不大的四百岁小狐狸对你而言才是真实的。” 韩夕被她暴力摇晃得有些懵,她蓄力再上:“来来她半人半狐,自小身体就不好,你时常外出为她寻药,你忘记了吗?你此行来到六合山,好像也是为了替她寻药来的……殿堂春的画,你还记得吗?” 一时间,过往种种在眼前跑马而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那晚他愤然离去。某一日青屿抱着来来被骗入诛妖阵,为救女儿几乎奄奄一息。他姗姗来迟,只来得及接过啼哭的婴儿。从此他踏遍万里河山,为给身体虚弱的来来搜集养身护魂的药材,也为寻找青屿的转世。 “蘑……蘑菇精……”他头昏脑胀地看清了眼前人,“别摇了……” 沈歆欣喜不已,一放手,差点把他搡倒在湿润的泥土里,又急忙去拉他,“对不起呀。” “你为何在这里?”韩夕趔趄着站起身,望着周围一片诡异的树林,摸着发疼的后脑勺问她,“晏方思呢?” 沈歆说:“他和纪知云还分别困在不同的幻境里面,我们得快点了……” 话音未落,斜后方一棵树上的镜面忽而卷起漩涡,似张开大口,将她整个吸入。韩夕要伸手去拉,却恰好与她错开。 韩夕的身影再看不见,沈歆被风托举,安稳落地。 脚下是月季与山茶的花瓣,格外嫣红,映衬着府邸高悬的红绸与张贴在各处的喜字。婚礼的奏乐响起,新人步入厅堂。 她有些纳闷地想:“怎么又是婚礼?” 第41章 抢人 相较于青屿姑娘的人间婚礼,此时沈歆所在的婚礼的会场布置的确更像是仙界的婚宴,也与她记忆中火德星君的府邸相差无几。 这一回……应该错不了吧? 她混迹在讨论八卦的宾客中,等待新郎迎来新娘。不同于韩夕的幻境,这个幻境中的细节非常详实,从众宾客脸上的表情到果盆中蟠桃上的小绒毛都细腻无比。 她捏起一个蟠桃擦了擦,刚送到嘴边,一想到也许幻境中的食物吃不得,打了个激灵,将那蟠桃抖落回果盆。 心想着以苍溯君身份登场抢婚的晏方思大概不会这么早来砸场子,她等待得太过焦急,没头苍蝇似地在会场乱转,转到第三十六圈,府外终于传来了动静。 新娘的花轿到了。喜乐齐奏,青鸾对鸣。 沈歆遥遥望去,见穿着喜服的临渊伸手给花轿中的人,沈清宣下花轿时没有站稳,跌在他怀里。 一切都如她曾看到的所谓“前世记忆”进行。 临渊扶正沈清宣的盖头,牵稳了她,与她并行在月季与山茶花瓣铺就的道路上,朝厅堂里走。所有宾客都在向着厅堂中迎,只有沈歆逆着人流往外走。 毕竟她的工作是阻止晏方思来抢婚,必须在他到达火德星君府邸之前就与他说上话。 也许是她对行为过于明显,临渊在她经过他们二人时瞥了她一眼。这一眼带着某种令她忽而毛骨悚然的洞悉力,她立刻低下头去,拙劣地掩饰心虚。 吞噬境界中的幻境是活的,即使是幻境中的背景板,也能根据闯入者引发的动作做出适当的反应。就好比在韩夕的幻境中,青鸾注意到她也会跟她打招呼一样,是正常且无需担心的现象。她安慰自己不用紧张,可还是下意识地侧着头去瞄临渊的反应。 大事不妙。 本该牵着新娘的手步入厅堂的临渊此刻停下了步伐,在大道的中央转过身子,抱臂打量着她。在场除了他与她外的所有人与物仿佛都被按下了时间的暂停键,定格在原地。 这该不会……不是晏方思的幻境吧? 如果不是晏方思的幻境,又会是谁的呢? 是临渊的吗? 但他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魂飞魄散,即便他没有魂飞魄散,在幻境中呆了这么久,他也早该变成幻境的一部分了吧? 沈歆简直懵了,在他对她问出“你是谁”的时刻。 临渊的眼神在脱离沈清宣时是不带温度的,虽然仍能称得上礼貌与体面,但总归存着几分疏离与不屑。 “你是谁?为何闯入我的婚宴?”他似乎知晓这是个幻境,又一心一意地要将这幻境按照他的意愿编织下去,仿佛全然未觉由于他自己的举动而引起全部人定格在原地的失常,只认真而专注地探寻沈歆嘴里的答案。 临渊的脸庞清晰而深刻地出现在她眼中,勾带起了有关于前世的记忆碎片。她不知这份记忆是否属于她,但沈清宣曾真真切切地爱着她未能成婚的夫君,最终也是因他而魂飞魄散。 她借着沈清宣东拼西凑来的魂魄碎片得了这一世的新生,却在唯一一个故人面前手足无措起来。 情急之下,沈歆只得回答:“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闯入这里的。我这就离开,好吗?” 他紧紧盯着她:“你未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她半真半假道:“我是自行修炼成精的小妖怪,拜在奚山道人门下修习医术,方得了人身,偷偷溜上来看师姐一眼。” 临渊弯起眼尾,静而冷地注视了她片刻,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撒谎。” 沈歆紧攥的掌心里冒出冷汗,低下头小声咕哝:“你怎么随随便便就断定我撒谎呢……”他向前一步,她便后退一步。退无可退时,她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对上他的视线。 “你叫什么名字?” 他逆着光俯身,比她高出许多,因此她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只觉好似心口被压了块大石头,难喘过气来。一晃神,她竟然顺着他的问题给令答案:“我叫沈……” 在听闻她说出那个字时,他的身形猛然一顿,“你到底是谁?” 她吓得一退再退,脚后跟踩空,眼看就要跌倒在地。 临渊没有预料到,慢半拍才伸出了手。 落地的时间比她想象中还要长一点,等她意识到,她已经掉落到距临渊很远的地方——地面裂开硕大的缝隙,迅猛而急速地扩张,裂口大开,将她吞噬。 一刹那,她看清了他的表情。她难以形容,也难以理解。 喜怨掺杂,惊怒相交。冰面维持的平静瞬时崩裂,犹如此刻的幻境。 迅速张裂的大缝在她不断下坠的同时开始闭合,上方的一星闪烁的光亮缩成一只眼睛的的大小,眨了两下,而后彻底闭合。她的后背也随着一阵不大不小的疼痛触碰到了地面。 再度睁眼时,她看清了周围。 乌压压的一片人,或跪坐、或卧伏,有些后仰着撑住桌面,有些滑落在地抱住桌腿。大红的喜字随着被扯下的桌布悬了半空,孤零零地在风中飘荡。 黑风四起,以一人为中心向内席卷,嚣张而肆烈地包裹住修长的人影。 万众瞩目的舞台中央有三人,其中二人穿着婚服,另一人则罩了一身与婚礼会场格格不入的黑。哑黑色的长刀架在新郎脖子上,刀柄握在黑衣人手中,新娘徒手抓握住刀刃,血沿着刀刃滴落。 三人相错而立,站成一个微妙的三角。 宾客议论纷纷,沈歆听不清三人讲了什么,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只见被黑衣人的背影挡住脸孔的新娘对着他点了一下头,头冠上的珠串扑簌而动。 黑衣人勾住刀柄,极利落而漂亮地收刀,伸手将新娘一把将新娘纳入怀中,抬着下巴睥睨落败的新郎。 黑风裹住两人,严严实实地将怒视二人的新郎阻隔在外。 眼看那黑衣人抢了新娘就要离开,沈歆拨开人群急奔过去,在他们离地的最后一刻抱住了黑衣人的腿。 黑衣人不知为何没有察觉她的存在,连半点低头扫一眼的动作都没有,十分奇怪。 沈歆顾不上思考这个问题,紧接着便感到一股向上抬升的力量。风在她耳边狂乱地咆哮,利器一般切割在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但她咬着牙抱住他的腿,感觉自己正在一寸一寸下滑,但想到要是放手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就卯足了劲巴住他。 他有佳人在怀,自己却惨兮兮地抱着他的腿还没被发现。沈歆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只想一口咬在他的腿上出出恶气。可她初得人身那会儿不是没啃过他,那时的口感仍鲜明地留在她地记忆里:硌牙。 于是她牙口一酸,瑟瑟地闭上嘴。 好在他法力高强,没让沈歆受太多罪便落了地……但依旧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因为他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抢来的新娘身上。 他似乎觉得抱的姿势会带来尴尬,不自然地松开人家,往旁边让了两步,罕见地结巴了:“你……你自己随意溜达一会儿吧。” 新娘的头冠坠下一排细小的珠帘,恰好遮挡住她的脸。她低垂着头向晏方思靠近,头冠上的珠串相碰,撞进他怀里,楚楚可怜地唤他名号:“苍溯君。” 他猝不及防地举起双手:“诶,你……” 沈歆比他还心急,直扑过去,想要分开两人,“你们不许再抱了!” 头冠跌落在地,两人错愕地将视线集中到她身上。至此,她才看清新娘的脸庞。 竟与她一模一样。 她来不及惊讶,在理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之前抢先抱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扯到一边,“我不管你从前是苍溯君还是仓鼠君,如、如今你有了新的名字,叫做晏方思。” 与她拥有同样脸孔的新娘静静地立在原地,也学着她的样子抱住他另一条胳膊,“苍溯君,是我啊。我是沈清宣。” 他仿佛没能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僵硬地扭动脖子看了看新娘,又看了看她。 她急得用力摇晃他,企图把另一条手臂也夺过来,嗓音染上丁点哭腔,“你醒醒啊,这是你的幻境,你被困在这里了。” “沈清宣”也毫不相让,加入拉扯的行列,“她是哪里冒出来的女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作为苍溯君的晏方思是不认识沈歆的,因此他眯起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从两个女人怀里抽出手,揪小鸡仔似地提着她的后襟把她提溜起来,“你是哪个?” “我是沈歆呀,你平日里都叫我蘑菇的。”她扑棱着双手在空中乱挥,冷不丁抓住他的肩膀,稳住重心,“你……你是我的相公。” 他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啪”地松手,“我从未娶妻,也绝不会娶妻,怎能成你的相公?” “你这个大猪蹄子!”沈歆生气又委屈地跺脚,攥住他的衣襟,狠狠瞪他,“你!你……太坏了!” 他却不以为意,哈哈大笑:“我苍溯君声名在外,坏得光明正大。你是第一天晓得?” “晏方思!” 她头一回觉得这副嘴脸甚是可恶,恨不得给他脸上再添几道花。 不待他有所动作,她抓住他的衣襟往下一扯,愤恨又决然地咬上他的嘴唇。 他浑身上下皆坚如磐石,唯有这嘴唇嫣红柔软,可以被她欺负。她大睁着双眼,对着他对嘴巴就是一顿啃咬,凶狠无比,比他当初对自己做得更加过分。 凭什么拿她当陌生人? 凭什么只许他咬她? 她尝到铁锈般的血腥气,见那月牙般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妖异又蛊惑的弧度。而后那只可恶的手扶上她的腰,他俯身下来,把自己送到她嘴边。 第42章 交易 爱是什么? 生来没有心也不懂情的苍溯君在他活过的两千多年的漫长时光中,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只不过实在无人指引,即使他自以为是地领悟到丁点门道,也无人敢对他作出的总结指点一二。 都说神明公正而无私,温柔又仁慈,他们生来便是爱世人的,爱为本能,无需教授。苍溯君实属异类。他隶属惩戒域,主杀伐,虽身为神,却有魔相,无半分神性,勉强占着个无名神的称号,不曾领悟爱的大道,故而从来不爱世人。 可他自从有了心,就变得不太像自己了。 尤其是在沈清宣魂飞魄散后,他在寻回她魂魄的旅途中不止一次思考起这个问题。 爱是什么? 爱他娘的究竟是个什么狗东西? 他愈发魔怔,觉得这样不行,企图借助酒精令自己恢复正常。有一次他喝大发了,与同样思考鬼生陷入失意的肖明隐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冥界的黄沙路上,不知谁先起了头谈及过去。 彼时,前任冥界之主因受不了混战时期送来往生的六界魂灵太多,挤爆冥府不说还拉低冥界空气质量,暴躁地朝往生池里一条,甩手不干了。紧急接班的是被父母安排的豪门小公子肖明隐,直接空降到冥界最高位,美名曰:“历练历练”。 冥界各方势力角逐激烈,他仅是一介靠关系坐上冥界之主位置的纨绔,虽有权势,却不得鬼心。自诩老臣的千年老鬼明面上对他笑脸相迎,实则分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被含在嘴里捧在手心哄大的小公子如何受得了此等委屈?可他毕竟在父母面前放了狠话,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他又没娶老婆,积了一肚子火气与怨气无鬼可倾诉,就退而求最次,拎着酒壶随便拉了个酒友对酌。 肖明隐喝着喝着哇哇大哭,又哭又骂:“本少爷从小到大也没见过这么不知廉耻的鬼!” 苍溯君指着上天大骂:“去他娘的天地法则!平白无故给老子长了颗没屁用的心!” 肖明隐比较一番,觉得还是这位兄台更惨,非但惨,还惨得十分有趣,于是破涕为笑,揶揄道:“你该不会还没碰过女人吧?” 苍溯君听出他话语里明目张胆的嘲笑,冷不丁出拳打散了他半只胳膊,“你管老子碰没碰过?” 肖明隐笑眯眯地揪回四散冒烟的胳膊,“那我可比你强一点,我当年好歹也过爱过一个姑娘,爱得死去活来呢。” 苍溯君皮笑肉不笑,“呵。” “只不过最后我爹娘嫌弃人家身世低微,配不上我,许诺她三生三世的富贵命,打发她转世轮回去了。” 苍溯君对此类话本里一抓一大把的故事不屑一顾,闷头喝酒。 “起初我还想找出她的转世,与她来一段人鬼情缘,后来……我看着她每一世与不同的人坠入爱河,子孙满堂,老去,死亡,意识到我并非能参与进她的人生,便渐渐地累了。” 肖明隐自顾自说得动情,好不容易拼回来的手掌捂在心口处,“如今我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却依然记得此处曾为她真实跳动过的感觉。” 苍溯君被他的浮夸所感染,不由自主地跟他做出了同样奇怪的动作。 那里跳动的同时,还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沈清宣魂飞魄散之际的面容清晰而又决绝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不曾消淡。 她放在他这里,声称没想要收回去的内丹,他仍妥善保存着。 难道就只是因为愧疚? 肖明隐又说:“我们这些家伙,不过是太寂寞,又不甘于寂寞,变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做,找些别人来爱。可我们生在这世间,本就是要与寂寞为伍,被寂寞消耗,身边的任何人都只是结伴同行一段路而已。本质而言,爱仅是一场昙花一现的错觉。” 苍溯君用了很长的时间思考这个问题,直到他在人间做了许多年的“晏方思”,都没能思考出个所以然来。 “心”这个器官非他天生拥有,由“心”产生的诸多感情,对他而言十分陌生。 他只能努力地去领悟。 他只知道他欠了前世的沈清宣,愧疚长久地折磨着他,变质成另外的、他难以理解的执念,到现在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现世的沈歆。 就好像……那颗由沈清宣在他体内埋下的种子,经过漫长的严冬之后,在沈歆的浇灌下发芽开了花。 他想要她留在自己身边,害怕失去她,却不知道该怎样做才算“正确”。 沈歆抓着他的衣襟狠狠咬着他的嘴唇,仿佛他是她的一个什么仇人。可愈是这般鲜明的疼痛就愈发令他感到兴奋。他不清楚是什么激起了他久违的好胜心,也许是生而隐匿在他骨子里的魔性,他俯身回赠了她一个更深更狠的吻。 一只手抵着她的腰,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勺,臂膀环绕圈禁着她不让她逃脱,舌头还要去勾她,舔她,把他的血送予她。 “蘑菇,”他沙哑着嗓子轻声唤她,拂去黏在她脸颊上的发丝,舔走她嘴边不知来自她还是他的血渍,“再叫一声‘相公’给我听好不好?” 她气鼓鼓地闭紧嘴巴。 他还要吻,“想不想我?” 她红着眼睛避开他,“没有!” 他低笑着亲她的唇角,“好吧,我对你说实话。其实是我想你了,我很想你,巴不得飞奔去找你。” “骗子。” “我没骗你。” 她满眼委屈,“你一直想着念着的从来就不是我,是……是沈清宣。” “沈清宣早在一千年前就魂飞魄散了。” “但我是你用她的残魂拼凑起来的妖怪。在你眼里,我就是她。” “胡说。你是沈歆,是一个不该有太多烦恼的小蘑菇精。” “我的烦恼都、都是你带来的……”她逐渐收声,话音细若蚊吟,“你对我好,是因为你前世没能救下的那个人,你……爱她。” “我不爱她。”他无奈地笑着,“这些天来我一直被困在同一个梦境里走不出去有其他原因。” 她接着他的话说:“你为没能在她的婚礼上带走她而不甘心。” “确实,我因为没能救她而自责。但这不是全部,而是幻境的第一重。”他抚着她的脸,“幻境的第二重,是我因在婚礼上带走了她,而再没机会遇见你。沈歆,在幻境里,有一次我甚至想过是否要用同样的方法杀了她而创造你。” 沈歆愕然。 “我早对你说过,我很坏的,是自私的坏,不择手段的坏,要放在以前,我只会坏得更毫不犹豫。”他抚着她被林中雾气而濡湿的鬓发,缓缓道,“在我眼里,你虽然偶尔会让我想起她,但你从来不是她,也无须活在她的影子下,更不必成为她。” 她执着地盯着他的眼睛:“既然我不是她,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他点点她的脑门,“虽说除了神明以外的生灵皆会经历转世轮回,可严格来讲,每段生命只能出现在这世上一次,这便是我们用不同名字命名每一世的意义。诚然,每一世积来的德和造下的孽是可以累计的。我白拿了‘沈清宣’的一颗内丹,白偷了她那一世积攒下来的福德,当然得还啊。” “你对我好,仅仅是因为那颗内丹?” “一开始,的确是。可后来……我把内丹还给你了,却还是忍不住想见你。”他的黑眼珠在雾蒙蒙的山林中灼灼发亮,“不光想见你,甚至还想……做一些别的事。” 她的眼中露出一点茫然,“什么事?” 他默了片刻,随即扬起声调,露出他惯常的那抹无赖的气质来,“就是你刚刚对我做的事情啊。” 她瘪着嘴,“你想咬我?” “我们管这个叫做‘亲吻’。” “亲吻代表的是……喜欢。” “我得纠正一下金来来的说法,浅尝辄止的亲吻通常比较适合用‘喜欢’来描述,像我们方才那样激烈的吻,应当表示了更深的喜欢。” “你说过,更深的喜欢就该叫‘爱’了。” 他握着她的手掌往自己胸膛贴,让她感受他的心脏为她怦然的动静,“难道不是吗?” “你在说……”沈歆睁大眼,他的话在她耳中响荡得如此不可思议。 “我是爱你的,沈歆。”鼻尖碰着鼻尖,他柔声道,“即便我试图逃避了很多次,也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你也会逃避吗?” “没办法,在人间呆久了,我也沾上了人间的恶习。” 她悄悄红了脸,别过头去,“但上一次我问你这个问题的时候,你没回答上来。” “是我的错,我回去跪搓衣板。” “哼。”她低下头,抓起他的手,五指钻进他的指缝中,“我们先找到纪知云和韩夕,再回去买搓衣板。” 林中的雾气又浓厚了许多,放眼望去只能看到一两米开外的树杈。在这大片凄凉的白中,忽然冒出一声咳嗽,接着什么东西被拖拽着往他们的方向来。 “我一直在想应该在什么地方打断你们,”韩夕费了很大的力气开口,磕磕绊绊,“我找到了纪知云的身体,但他的魂魄跑出了体外……生魂离体,类似植物人。呃……” 晏方思额角的青筋一跳,尽可能友善地露出一个抽搐的笑容:“请你一次性把话说完。” “通常这座山里失踪的人,魂魄都是被吞噬境界所蚕食的,期限为两天。然而两天未到,纪知云的魂魄已然离体,那说明,并非吞噬境界吸走了他的魂魄。” “不错。”吞噬境界主人的嗓音又一次响起,是对着沈歆,“我们之间的交易,你没忘记吧?” 沈歆向着声音的源头大声道:“我说了找到我的朋友之后会去冥府替你询问有关你夫君的消息,你也准许我先带回我的朋友们。” 女人开门见山:“你说的可是‘让我见到我的夫君’。我怕你反悔,便将你那人类朋友的魂魄斥出境界之外,过往的鬼差应该已将他收去冥界。反正你们也是要帮我去冥界打听我夫君的消息,应当能赶上救你的人类朋友吧?” 韩夕把纪知云放在地上,那躯体立即衰朽,成为干枯缠绕的枝蔓。 女人愉悦地说:“为了确保能让你们回来,带回我的夫君,你朋友的躯体暂时由我保管。” 第43章 冥界 六界之中,唯冥界没有划分特定的边际,因死亡无可避免,为方便鬼差办事,处处皆可成鬼门关。生灵死后魂魄被鬼差带领穿过鬼门关,走黄泉路,渡忘川河,过奈何桥。 古时的奈何桥上常年坐了一个手里捧着汤碗的女人,名为孟婆。迄今为止老奈何桥已经在冥界矗立多年,因年久失修渐渐被围栏封起,成为一处只可远观的冥界著名景点。 新的奈何桥修建工程刚竣工,桥为钢筋混凝土所筑,高悬于河面,不太可能从桥上倒挂个女人下来喂鬼一碗汤喝。而孟婆仍在,不过成为了身穿制服上岗的美貌配汤员。 黄泉路上阴气弥漫,寒风凛冽,刮起飞尘漫天。 晏方思走在最前面,边呸掉嘴里进的风沙,边缩了缩脖子,“说起孟婆,那是一帮训练有素的女人,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无论问什么都只会用一种口气说话。” “什么口气呀?” 晏方思在模仿之前自己先打了个激灵,缓了好一会儿才凭着记忆学习诸多孟婆的口吻道:“亲,这边建议是先干了这碗汤呢。” 身后的沈歆和殿后的韩夕同时默了三秒,只见他思考了须臾,说:“这年头做服务业的也不容易。成天面对一帮冤鬼怨鬼色鬼恶鬼还要强颜欢笑地提供送汤服务,脸笑僵了不说,还有可能因为鬼的个人心情问题而收到差评。” 沈歆刚想扯他手,想叫他别在背后说鬼坏话,被韩夕制止,他掩住嘴小声对沈歆说:“让他说去吧,等他嘴里吃满了沙,他就会自己住口了。” “我可听见了啊。”晏方思转头喷了他一脸沙,“嫌我烦就别跟着我们啊,我还嫌你这么大瓦数的电灯泡打扰我们二人世界呢。” 韩夕抹去镜片上蒙的一层黄土,淡定地说:“对不起,但我们之中只有我见过殿堂春的真容。” 一路上不少鬼差带着新逝的魂魄经过他们,晏方思抓了许多鬼差打听了一道,皆没有听闻纪知云的音讯,只得托其中一个鬼差捎话给肖明隐,让老鬼嘱咐其余鬼差留个心眼,顺便给他们开辟一条绿色通道,免去各种排队手续。 黄泉的末端是码头。由于每日的鬼流量太大,渡船由最早的小小独木舟变作能容纳至少百来个鬼的渡轮。黑白交杂的烟雾从渡轮顶端喷射而出,紧接着是一声长鸣,提醒诸位没来得及登船的鬼:这班船就要开了。 通常鬼们都很配合,不配合的鬼也基本上都被注射了恶鬼专用镇定剂,此时都随着船上举着小白旗的引导员的哨声坐上自己的座位。 晏方思连同身后的沈歆和韩夕被大公无私的检票员无情地拦在登船口外:“抱歉呢亲,您如果没有船票,是无法登船去往彼岸的呢。” “诶你们冥界的办事效率怎么这么低?肖明隐的内线电话你们没有,他秘书的电话也没有么?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事,给我拖到现在……” 检票员面露难色:“实在是抱歉呢这位亲,我们这边暂时没有收到肖总的指示让生者登船通过。还请您高抬贵脚,不要为难我们了呢。” 眼看晏方思就要冲动拔刀,韩夕一把扯住他,把他塞到后面,微微对检票员点了点头:“这位大人性子急,多有冒犯,我代这位爷对你说一声抱歉。我乃仙庭派遣冥界抄录往生者名单的一介小仙,随这位大人微服私访而来,因事件紧急,或许上面没来得及派指令给你。” 语毕,他还有模有样地从兜里掏出一块翠绿的玉牌,并随几张大额冥币一块儿递过去,“这是我的仙牌,以及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 检票员一动不动地盯着被揉皱塞进自己掌心里的纸钞,接过玉牌草草看了一眼,便露出更加殷勤的表情:“原来是仙庭派来的大人,亲……啊不,大人们,先前十分抱歉呢,还请登船吧。” 落了座,韩夕才松一口气,转头就是两张如出一辙的逼问嘴脸。 晏方思眯着眼打趣他:“啧啧,骚狐狸,没看出来啊,你还是个随身携带冥币狠角色。” 沈歆也跟着说:“原来你仍在仙庭当差。” 韩夕摇头:“不,只是当初我辞职,没把仙牌还回去罢了。要是换一个精明的鬼,我们指不定要被押送去哪。” 晏方思颇有深意地看着他:“仙牌未还,随身带冥币——骚狐狸,你时常出入冥界做什么呢?” 韩夕不答,沈歆却能猜到几分。 在他幻境里出现的那位青屿姑娘看上去疼极了金来来,后来为什么会把珍视的女儿托付给他?青屿姑娘应该早就不在人世了,韩夕定时前往冥府不断地寻找她的转世,故而手边常备冥币和纯属摆设的仙牌。 渡轮起航,驶过黑水忘川。 沈歆忍不住好奇,探头张望,只见浑浊的黑水中常常伸出残缺的骷髅白骨,似落水的呼救者一般浮浮沉沉,近乎散架的骨爪拉扯着船舶入水中的钢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你坐稳了。”晏方思伸长胳膊箍住她的肩膀,“下面的老大哥都是一不小心掉下去的,怨气积得可深了,拼命想抓几个垫背的,你要是被抓住,神仙也救不了你。” 沈歆缩了缩脖子,见下方抓挠的骨爪距离他们仍有许多距离,闷闷不乐地说:“你净吓唬我。” 晏方思捏捏她的脸皮,瞥了眼韩夕。只见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泛着微波的水面,眉心褶皱,心事重重。 晏方思问:“你在找谁?” 韩夕不言。 晏方思观析他的神色,答案了然于心:“原来是旧情人。我多嘴一句,要是她失足落入了这忘川河中呢,就只能等着被河水吞噬,再无转世可能了。你眼睛瞪得再大,盯得再久,也无法改变什么。” 韩夕说:“你知道自己多嘴就好,安静些。” 晏方思翻了个白眼,不与此等货色计较。 水流渐平缓,身穿套装脚踩细高跟的孟婆们推着小车,来到每一位乘客的身旁发放装在一次性纸杯里的孟婆汤,弯腰时吐出尖细开岔的舌头,巧笑倩兮:“亲,请用汤哦。一碗孟婆汤,痛苦忘光光。” 孟婆汤的香味遥远地飘荡过来,沈歆直勾勾地盯着喝汤的鬼魂,原本被忧愁与苦闷萦绕的脸孔从一次性纸杯中抬起来后竟然容光焕发,显露出一种褪去灰败的奕奕神采。 她不由得口舌生津,舔了舔嘴唇,举起手唤住略过他们的孟婆,“姐姐,我能不能喝一口呀?就一小口。” 孟婆微微一笑,“抱歉哦亲,我们的汤是不予发放给生灵的呢。” 她失落地吐出一个“哦”。 晏方思幽幽地凑到她跟前,“你喝孟婆汤做什么?是打算就此忘了我吗?” 她眼珠一转溜,咧嘴一笑:“这个汤不是只会让我忘记痛苦吗?相公是甜的呀,我不会忘掉的。” 他敛着几乎溢出嘴角的欣喜,不自在地撇了下嘴,说:“冥界的宣传使们坏得很,总传播些不实谣言。你要喝了这碗孟婆汤,便会把这一世所经历的种种全部忘个精光。” 沈歆的眉头立即蹙成了个“川”字:“要是纪知云被强行灌下孟婆汤该怎么办呀?” 晏方思一顿,这的确是个问题。 韩夕道:“一般这里的工作人员能够分辨生魂与死透了的鬼魂。我们前去转轮殿的功德室查看是为了应对最坏的结果……总之先找到他再说吧。” 渡轮抵达彼岸,自愿或是被迫饮下孟婆汤的鬼魂排着队,浑浑噩噩地下了船。晏方思三人夹在队伍中,在茫茫群鬼中寻找误入其中的纪知云的影子,可冥界办事效率着实低下,前一批次的鬼还未审问完毕,新一批鬼又到,将小小的转轮殿塞得水泄不通。他们扫过一众奇形怪状的嘴脸,差点记不得纪知云究竟长成什么模样。 沈歆在百鬼之中挥了许久的手,无论怎么呼唤纪知云的名字也无回音,心渐渐地揪起来,“要不就是他不在这里,要不就是……他已经忘记自己叫做纪知云了。” 晏方思此时也收起玩笑的态度,按着她的肩膀,“你别着急,老鬼正往这里赶。” 话音刚落,便听转轮殿的叫号广播中断,播放起一段老土的迎宾乐。排着队的众鬼魂在哨声引导下自动让开一条道,秩序井然地弯腰行礼。 肖明隐鬼模狗样地穿了一身正装,手里拿着个小折扇悠悠然地朝他们走过来,“哎呀呀,这不是苍溯君、小蘑菇和韩酒友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你这迎得可真够近的。”晏方思轻嗤,“听闻堂堂冥界之主竟然被个吞噬境界给斥了出来,是不是因为这个,才躲在家里不敢出来的?” 肖明隐朝弯腰偷听的鬼魂们摆摆手示意爱卿平身,该干活的都回归工作岗位,转头对晏方思嘿嘿一笑:“我老婆近几日身体不舒服,我放下了手边的事在家里陪她呢。” 晏方思道:“废话不多说了,我们今日来有两件事要办,鬼差应该传到话了。” 肖明隐点头:“我们这儿暂时还未接到错收生魂的消息。那小子与我有缘,要是见到了,我一定将他平安送回去。” 晏方思说:“这一轮逛下来,我对你们冥界的办事效率不太有信心啊。” 肖明隐回以假笑,“你看到的是个别情况。我们冥界办事走流程的,先勾魂,再渡河喂汤,而后判功过,最后才排队拿号准备入轮回呢。个别环节耗时过长不能代表我们效率低下啊——” “相公你快看!”沈歆拽着晏方思的胳膊,直指刚打开门的功德室,“那个是不是纪知云?” 抵着功德室大门的叫号鬼被她指得一麻,大汗淋漓地愣在原地,抓住了将要迈开步走出去的鬼魂。被抓住的鬼魂行动有些僵滞,感受到背后一紧,慢吞吞地抬起无神的双目,向着视线来自的发现望去。 沈歆横冲直撞地来到他面前,欲搀住他的肩膀,可她的手径直穿过他的身躯,怎么捞都抓不住实体,“纪知云,纪知云!你怎么傻了?” 鬼魂对她波动剧烈的情绪无动于衷,缄默地望着她。 晏方思凉飕飕地丢给肖明隐一记眼刀:“抓魂渡河,强喂孟婆汤,连功过都判完了竟然还没发现你们抓了个生魂下来,要是我们不来,这样的重大事故是不是每天都在上演啊?” 肖明隐脸色一白。 韩夕拉住晏方思,向肖明隐颔首致意,道:“事已至此,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第44章 觅鬼 半透明的纪知云微微驼着背静默地立在沈歆身边,乍一看似乎依然保持着从前躲在她身后瑟瑟发抖的姿势。 肖明隐本就苍白的小脸仿佛褪下仅存的一层血色,他摇摇头,走到纪知云跟前,“他的魂魄能回去,但记忆回不去了。饮下孟婆汤,前尘皆可忘。如今我们的汤更是效力强劲,汤水入喉即刻开始抹去他的记忆,甚至连他的心性也一并抹除了。” 沈歆徒然站在一旁,不住地用指甲抠着掌心:“也就是说,即便他回去了,也不再是‘纪知云’了吗?” 肖明隐苦恼地揪着头发,“我会将这件事告知仙庭,让仙庭给这孩子改命,许他下半生大富大贵……” 沈歆犹豫着说:“可纪知云不缺钱。” 肖明隐一噎,“那就许他金玉良缘。” 沈歆又说:“他自己说过,他不缺女人缘。” 肖明隐快把头发给薅秃了,“那他缺什么啊?有什么想要的吗?” 沈歆想了想,认真道:“他可能了点魂魄,所以比较傻。还有,他怕鬼。被你们鬼差押至此处,他不知受了多大的惊吓呢。” 此话一出,她身后的魂灵十分配合,惊魂未定地打了个颤。 肖明隐几欲跪下叫祖宗,七窍生烟地提出了最后的解决方案:“我收了他的阴阳眼,再给他写个辟邪咒,确保他下半辈子鬼怪不近身。额外把我前阵子刚收来的一枚转运轮嵌入他的魂魄中,保他遇事逢凶化吉、大难不死,行吗姑奶奶?” 沈歆觉得还行,回头看纪知云的意思。可这厮俨然是被先前的遭遇吓唬傻了,半点反应也无,呆呆地合手站着。 “他……算是默认了吧?”肖明隐摸着衣服内袋,抠抠索索地找出一枚生了铜锈的小铜板,展在沈歆面前,“喏,我的宝贝转运轮,本是想在我媳妇儿生日那天送她的。” 沈歆用眼神询问晏方思,得到他的肯定:“是真货。” 肖明隐松一口气,以二指抬起纪知云的下巴,捏起转运轮按入他的印堂中。嵌入魂魄的转运轮褪去了绿色的锈迹,化作一道金光在魄体中消失不见。肖明隐又用手掌按上他的天灵盖,在他的魂魄表面激起一道微波,掌心离开时多握了一件血淋淋的球状物什,上面开了一道口,黑得泛红的眼珠一转,被苍白得指节拢住,放进衣兜里。 “我收了他的阴阳眼,给了他转运轮。至于这辟邪咒嘛,要等他魂魄归体醒来后才能写。” 纪知云睁眼,比方才精神了许多。 肖明隐摸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此刻仍有些混乱:“另一件事情是什么来着?” 韩夕说:“六合山中的吞噬境界乃是殿堂春的妻子所建,要想让她放人,必须带她的丈夫过去见他。” 肖明隐方恢复了些,当头又来一桩难办的差事,眉梢再度耷拉下去。 他领着一群祖宗离开转轮殿,打开小折扇给自己扇风,“那殿堂春当年在仙界与人间都小有名气,后来却是江郎才尽,落魄而亡。如今他早就投胎过几回了,谁知道在何处当猪羊呢……要我上哪里去找?” 晏方思摊手:“你办不了,我们更加不知从何下手。” 肖明隐感到十分疲惫,有气无力地摇头,“先去档案室看看吧,四五百年前的档案没有录入电脑,需要一本一本地翻找。我把钥匙给你们偷出来了……要是被我老婆发现,免不了又是一顿家法伺候。你们赶紧看,我替你们打掩护。” 大门打开,成圆环状的档案室四周皆是码放整齐的文件。中央的一架楼梯旋转上升,直通到穹顶。 三人拾级而上,在最底层看着纪知云的冥界之主拢着嘴巴对他们遥喊:“五百年前到四百年前的转世魂灵档案全在这儿了。好几百年的东西了,你们小心点,别给我碰坏了啊……” 殿堂春真名杨深,十三岁时凭借一幅《万里山花图》年少成名。此画布局精妙,远看是泼墨写意的山水,近看却能辨出一位女子仰卧的侧颜。相传他幼时在山中走失,是由一位左半边脸有暗红胎记的女子领着走出山林,家人想要以重金酬谢,那女子却悄然不见。画中女子便是他依据当年的记忆还原而成。 后来据说他娶了一位与画中的女子容貌酷肖的妻子,夫妻婚后十分恩爱,但那殿堂春渐渐地落入平庸,不少人道他越画越是砸了自己的招牌。一场火灾令他们的境况雪上加霜,他们家当尽毁,连同那著名的《万里山花图》。没过多久,他的妻子病逝,他重执画笔,倒又能画出不错的作品来了,其中最著名的是的他再次绘制的《万里山花图》。 此后他便销声匿迹,只是偶尔流出几幅画作,也不知是不是世人顶替了他的名头。 韩夕讲完他听闻的全部故事,他们也没找到有关殿堂春的档案。 晏方思找得烦躁,沉着脸问肖明隐:“我们把这档案室里里外外翻过了,找到数百个叫‘杨深’的,但都不是我们要找的什么狗屁殿堂春。你是不是唬我们呢?” 肖明隐迎着他的怒气,站直身子:“不、不可能!我老婆整理的档案,钥匙始终捏在她手里,不会有错也不会遗失的。” 站在最高处的韩夕小心翼翼地将档案塞回去,对着楼梯的一角沉默良久,被提醒才回过神来,“抱歉,你们刚讲了什么?” 晏方思没计较他的走神,接着方才的话往下:“既然里面的档案无缺漏也无错误,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殿堂春没有入轮回,仍作为孤魂野鬼漂泊于世间。” 沈歆小声补充:“那会不会是……殿堂春其实早就被吞噬境界蚕食了啊?” 晏方思道:“也有可能。” 沈歆睁大了眼,一脸不知所措:“这下我们该拿什么去跟吞噬境界的主人交代啊?” 晏方思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牵起沈歆的手捏了捏,“没关系,你别急。我们会把你朋友的身体拿回来的。” 他走到肖明隐面前站定,不怀好意地扬唇一笑:“她不就是想要个故事嘛,我们给她编造一个不就成了吗。” 肖明隐只觉遍体生寒,泛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心中警铃大作,退远两步,交叉手臂挡在自己胸前:“你你你要对我做什么?” “我们找不到殿堂春,就给她送一个咯。”晏方思抬起手指一一扫过韩夕、纪知云和他自己,幽幽道,“那女人早在幻境里见过了我们三个男的,骗不了她。如此,就只有请我们伟大的冥界之主亲自上阵了。老鬼,隐藏实力欺骗一个化煞的怨灵,对你来说应当不在话下吧?” “这是自然,不过……” 在来自各方的威逼利诱下,被迫出演殿堂春的冥界之主肖明隐放弃了挣扎,经过一番乔装打扮,摇身一变成为了颇有书生意气的大画家。当然这个形象是晏方思根据韩夕的描述进行的创作,肖明隐顶着新形象转了个圈,倒真没瞧出什么违和感。 晏方思揪住肖明隐的后襟,给他泼了一大盆冷水,“别装模作样练习脸部肌肉了,一会儿没你发挥演技的地方,守住黄金三条定律就万事大吉了。” “哪三条?”肖明隐眨巴眨巴眼。 “我是谁,我在哪,我到底在干什么。”晏方思无情地浇灭了他蠢蠢欲动的表现欲,“你是一个对前几世一无所知的魂魄,刚好被我们逮到,押到那吞噬境界主人面前。人设不能崩,知道不?” 沈歆钻到晏方思胳膊下,冒出个脑袋,分外认真地说:“老鬼,成败在此一举,全靠你了。” 肖明隐忽然感觉自己肩负重任,对她郑重地点了两下头。 *** 吞噬境界入口,一行人在雾气缭绕的山林中等待女声出现。 晏方思走入境界。 灰黑的大雾化形,聚集成一个遮掩着左半边脸的女人。女人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不再上前。化了形的她与在幻境中诱人沉溺的吞噬境界主人截然不同,怯生生的,如同一缕随风可散的轻烟。 “你们可将我夫君带来了?” 晏方思答:“当然。” “可……为何不见他的身影?” “魂灵不可入吞噬境界,靠近就会被大力斥出。我们要是带了他进来,回头又得费一番功夫去捉。要不你带着纪知云那小子的身体跟我们在境界外相见?” 女人迟疑地放下遮挡面孔的手,露出骇人的暗红色胎记来。她迈开步伐,沿着他们指的方向走去。 在吞噬境界的边缘,沈歆与韩夕一左一右地守着两具魂魄,一具属于纪知云,另一具……正努力遵循人设,兢兢业业地表演瑟瑟发抖。 “你是我夫君?”女人停在他面前,似乎想要伸出指尖触碰,又倏忽收回,“可你与我印象里的不大相似……” 晏方思道:“几百年过去了,你还不允许人家投胎转世呢?” “你们是如何找到他的?” “我们去冥府查了档案,托朋友派鬼差把你夫君的魂魄勾来的。小心点,别把人碰坏了,回魂时缺胳膊断腿的,就不太好了。” “我能跟他说几句话吗?” 晏方思显得有点不耐烦,“亡灵不语,除非像你们这种修为高甚至还化了煞的。你想说什么,我可以替你转达。” 她直愣愣地盯着她“夫君”的魂魄,咽了口唾沫,轻声问:“你的生辰是几时?” 魂灵转世,无论入六界何道,生辰皆不变。 他们当初正是因为手上没有殿堂春的八字才从名字入手查找的。 第45章 痴人 一行人在吞噬境界外,女人在吞噬境界的边缘。 双方相隔一道黑线。 肖明隐面对她的询问先是怔了两秒,而后灵机一动,往后缩了缩,做出极其恐惧的模样躲去韩夕身后。 韩夕配合地拿手挡住他的面孔,思忖片刻,对欲要上前细瞧的女人说:“他见你有些害怕,我代他答吧。他的生辰是三月初十,你要问这个做什么?” 女人默了片刻,盯着自己的指缝喃喃:“我的夫君确是三月初三生的,如此便是他了……” 晏方思、沈歆以及韩夕身后的肖明隐不约而同地捏一把冷汗,并狐疑地瞪了韩夕一眼,听那女人道:“可否让我凑近看一看我夫君?”说完,她却自己后退了一步,慌张地摇摇手,低垂着眉眼用颤抖的手梳理自己几近凌乱的头发,“等等,待我打理打理……” 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絮絮叨叨念着“夫君等等我”、“夫君莫生气”、“夫君我就来”,一面忙乱地摘去缠绕在头发丝中间的枯枝败叶,努力地抹掉脸颊沾染的灰泥,笨手笨脚地理顺衣裳。待一切勉强算是妥帖了,她才扭扭捏捏地唤道:“夫君?你可还记得我?” 晏方思说:“他早就转世许多回,孟婆汤也喝了好几碗,铁定记不得你是谁了。” 女子刚显出亮光的眼眸黯淡下去,仿佛被抽干力气似地盯着韩夕身后露出的一片衣角出神:“也是。你们是否查看过他当世的生平?我故去之后,他过得怎样?” 晏方思摸着下巴:“你离世后,他思你成疾,数日不眠不休,提笔又成一幅《万里山花图》。山水里描摹的是你的模样,他唯有对着画发呆,来缅怀你。” 女人恍惚地垂着头颅,捏着嗓子细声问:“我死以后,不知为何魂魄来到此山中,盘亘数百年不去。此地鬼差不近,我唯有诱惑误入山里的人来打听情况。有人告诉我,我夫君继我身故之后又娶了别的妻子,彻底忘了我;还有人说,我夫君并未变心,在我之后也随我而去……说法千百种,我不知要去相信谁。” 晏方思微微一笑:“你夫君没有再娶,也没在你之后自绝。他将你厚葬了,重画《万里山花图》来祭奠你。这大概也是你魂魄来到此山中的原因。旧画重绘,他渐渐地拾起了昔日作画的手感,余生倒也过得还行。” “是吗……”女人眼中迷离,隐约流露一丝欣慰,扑簌落下泪来,“那便好。” “你还想知道什么?”晏方思观察着她的神情,“我定然知无不言。” 女人嗫嚅着拭去眼角泪痕,“我想与夫君说会儿话。” 晏方思温声说:“你忘了他不能讲话。” “哦,哦。”女人的动作有些僵滞,手足间拖着浑浊的黑气。她仍想碰碰她的夫君,可一靠近,她周身所散发出来的煞气便不受控制地向他袭去。她记得这些人的忠告:若是把夫君碰坏了,就不好了。 “那我说,夫君听一听罢。” 韩夕向身后比了个手势,示意肖明隐出来意思意思,表示一下态度。 肖明隐探出半颗脑袋。 女人开口。 “夫君,我初见你时一百三十二岁,因生得不好看,只配在玉帝后花园做一个摘桃的小仙。偶一次下界,我在六合山中捡到一个迷路的孩子,那孩子见了我的模样竟不怕我,还问我是不是天上下凡来的仙子。我匆匆将他送回去,不敢多言。” “这孩子便是你,后来我也偷偷看过你几次。你长大成人,成了年少成名的画师……我看到了你的画。万里山花,画的是六合山景,你站在我身后告诉我,其实不然。你说山花遍野,画中是一位儿时见过的天仙。我便是当时决意要嫁给你。” “只可惜你我成婚后,未享几年的安乐,便遭天降横祸……你多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此后再无灵感。我先你而去,不能陪你更久,十分遗憾。夫君,今日一见,你我或许再无重逢可能,因我永远被困在我自己所筑的境界中,出不去了。可我唯愿你好,希望你得偿所愿,再不为世间纷杂所困扰。” “谁说你出不去的?” 女人怔忪地望向晏方思,“我……能从境界里出去?” “是。不过我们既然已经帮你找到了你的夫君,你得先归还纪知云的身体。” 女人慌忙点头,从一堆枯枝里捞出纪知云的躯体,向外一推。 躯体被沈歆抱个满怀,晏方思皱着眉头把软趴趴的人丢去韩夕那边,让另一具傻站了许久的魂魄归体,昏睡过去。 “的确有能让你脱离吞噬境界的法子,”晏方思活动着筋骨,“需要你配合令整个境界休眠一阵子。” 女人讷讷问:“休眠?” “就是陷入沉睡,包括你自己。我保证,你一觉醒来,便能去投胎了。” “是……是吗?”女人不敢相信。 韩夕问:“你有几成把握?” 晏方思答:“这么简单的事情,还需要问?” 韩夕神情严肃:“吞噬境界并非全然受它的主人控制,要是再被困住,叫谁来救?” 晏方思非常不满他旧事重提,让自己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摆摆手道:“我与蘑菇同去,便不会被吞噬境界所困。至于你嘛,有别的任务要让你完成。” “什么任务?” “当然是送这殿堂春的转世回魂。”他凑近韩夕的耳畔,又对他小声交代了几句。 韩夕沉着脸答应了。 于是兵分两路,晏方思带着沈歆入六合山深处,韩夕扛着昏睡的纪知云,领着假扮殿堂春的肖明隐找到来时的车辆离开。 待到车行至足够远,肖明隐才真正放心,往后座一瘫,说出憋了好久的疑问:“韩酒友,你是如何得知殿堂春的生辰的?” 韩夕挂断通话,缄默须臾,如实回答:“我的……前女友曾是此吞噬境界主人的好友,曾与我一同参加过殿堂春在凡间举办的生辰宴。” 肖明隐掩嘴偷笑:“看来韩酒友也是个痴情种呢。” 韩夕抿着唇,不知该如何回应,下意识地想要推眼镜掩饰尴尬,在摸到鼻梁时回想起眼镜早丢在山中,无处可寻了。 他此行来到六合山是怀着打探青屿消息的私心,非但没能探知一点消息,反倒差点把自己搭进去。吞噬境界的主人疯疯癫癫,自顾不暇,哪里还会记得有关青屿的部分? 他只得笑了笑,望见后视镜里的肖明隐正在摸遍全身翻手机。 “糟糕!”肖明隐大惊失色地尖叫一声,“我手机落冥界了!我回去肯定又要遭我老婆一顿家法伺候……唉!” 韩夕犹豫着是否要出言安慰几句,听闻肖明隐紧接着道:“……要是把她手给打疼了该怎么办!” 他尚且无法完全理解有家室的男鬼的脑回路,惊恐之余不由得佩服起这位平日里只以酒鬼形象示人的冥界之主来。 他们在离六合山的山脚不远的公路旁停了车,从车窗往外望,犹能望见隐没在烟雨中的山头。 彼时晏方思告知韩夕临时的作战计划,一再强调要他们看到他给的讯号后行动:“我还需拿回蘑菇遗落在吞噬境界中的一缕魂魄,待我毁了境界,内里阴魂积攒的怨气必然直冲云霄,那时我们需要你和老鬼做两件事——” 韩夕在十五分钟以前借着微弱的信号打电话让钱多多秘密潜入纪知云家的别墅,等待指令销毁挂在墙上的《万里山花图》的真迹。 肖明隐则下车抓了个鬼差吩咐下去,率冥界众鬼将围布整座六合山的吞噬境界外,准备连通分布在附近的鬼门关,打开通往冥界阴池的大门,吸纳冲天的怨气。 此刻晏方思牵着沈歆入深山。他的手心放出数道赋闲已久的黑影,黑影四散而去,寻找前世沈清宣散落魂魄的痕迹。 沈歆牢牢抓着他的手,不禁往他身边挨近了几分。 吞噬境界陷入沉睡,周遭寂静得连虫鸟叫声也听不到,唯有雨滴打落叶面与鞋踩断地面枝杈的沙沙声响。 “别害怕,我在呢。”他一手扣着她的五指,一手在她眉心点了点,“魂魄入体很快的,一点儿也不疼。” “我不怕这个。我在想……既然吞噬境界能将老鬼排斥出去,为什么我的一缕魂魄能留在里面呢?会不会是老鬼弄错了?” “不会,身为冥界之主,这点能力他还是有的。我从前就是按着他的消息一片一片把你的魂魄拼回来的。” “最后一缕魂魄归体,我会变成什么样呢?我是不是会……变成沈清宣?” 他在她额角按了按,“无管前世如何,这一世你只会是沈歆。你会变得更聪明,头发也会变长的,到时候你可以编任何你觉得好看的发辫。这不是你心心念念要的吗?” 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你还记得呀。” 一簇又一簇黑影折返,晏方思拿指尖碰了碰,默不作声地蹙起眉。 沈歆见他的脸色由晴转阴,忧心问:“怎么了?” “它们找不到。” 她微张了张嘴,捉住他的另一只手,让他面对自己,“找不到也没有关系呀,我没法像你一样聪明的话,有你一个聪明不秃头的就够啦,头发短短的我也喜欢。来来说万事总有缺憾,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啦。” “是么?” 她真诚地点点头,“我不知道我魂魄完整后会变成什么模样,我……害怕。所以我们先去找破坏吞噬境界的法子好不好?” 他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随后放出掌心一团黑影:“好。” 黑影在铺满枯枝的泥泞地表游弋,引他们来到一处陡崖。晏方思抱着沈歆轻巧跃下,落地时踩在一块风干的碎骨上。 他闷哼一声,草草望了一眼后立即遮住沈歆的眼睛。 几根碎裂的白骨浮出地面,拂去泥土,显现出一具完整的骷髅骨架来。头骨、胸骨、脊椎、髋骨、手脚处皆被绕了红线的骨钉锁住。 整具尸身伸展双臂,俨然像是一个标准的十字。 第46章 破境 “看到尸身会害怕么?”晏方思贴在沈歆耳边柔声问。 沈歆摇头,见覆在眼前的手撤去,视野渐渐清晰。 “这是……谁?”她看清眼前的景象,不禁怔愣。 “被吞噬境界蚕食者,灰飞烟灭,尸骨无存。”晏方思蹲下身拾起一块白骨,放在手心看了又看,“这尸身只可能属于吞噬境界的主人。” 他丢了白骨,拍了拍手中的细碎的尘土,缓缓站起身:“吞噬境界乃是现实塌陷的一处空洞,要想建立起这样一处空洞必须满足两个前提条件:一为成形的怨气;二则是献祭的尸身。” 真实的故事并不如晏方思所描述的那样,他早就知道,只不过在摸到这具尸骸之后才确信。 殿堂春十三岁凭借一幅《万里山花图》年少成名。他画作受诸位达官显贵亲睐,他得了个天纵奇才的名号,一时间受尽吹捧,便时常拜访年少时慷慨重金买他画作的贵人,再用卖画赚的钱财游历名山大川。然而他十七八岁时所作的画却并不如从前的好,自他娶妻之后,更是灵感枯竭。 成婚后的殿堂春因生活拮据日日颓唐,年方二十便熬出一头少年白。偶然遇见一位煊赫贵人求买他未曾出售的《万里山花图》,他踌躇许久,咬牙答应。谁想定金送来后的一日家中突遭大火。大火烧毁一切,勉强从火海中拣回性命的夫妻失去归所,又背上负债。 殿堂春夜以继日地作画卖钱,甚至画起了他以前从不愿意涉及的坊间话本,可境况仍得不到好转,又砸烂了自己的招牌。曾今意气风发的少年天才如今泯然众人,穷困潦倒,有人扼腕叹息,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漠不关心。 失意的殿堂春带着妻子躲进深山,愈发魔怔不舍昼夜地作画,回想起年少时得到的赞赏与嘉奖,怎能甘心沦入平庸之辈。他入了妖市求问邪门歪道,得知一种调制颜料的秘方,此秘方能使画作滋生曼妙的灵气,画中景能摄人心魄,画中人能勾人神魂。 殿堂春趁妻子熟睡时一刀割开她的喉咙,热血喷溅如柱,而后回落,染在妻子定格的惊恐脸庞。 她挣扎着死去,双目不瞑,殿堂春却已然疯魔,不留半分情分与愧疚,以画笔蘸取她尚且温热的血肉研磨成墨,不眠不休地绘出脑海中重复描摹过千万遍的《万里山花图》。 复刻的《万里山花图》与最初焚毁在大火中的那一幅虽然内容相似,给人的感觉却是大相径庭,更为妖邪诡异,隐现血光。 如殿堂春所愿,这幅画在当时确引起不小轰动,经过一番竞抢,最终被江南的一位富商高价买走,而后殿堂春自此销声匿迹,一画难求。 晏方思与沈歆并肩而立,他唤出影刃,手持刀柄一根一根地撬开嵌入尸骸的骨钉,“六合山便是他们最后的居所。” 沈歆仍不敢相信,“夫妻不是要相守相爱一辈子的吗?为什么殿堂春会……为了画成一幅画而杀掉自己的妻子呢?” “人间的夫妻之道颇为复杂,简单来说不过就是两人搭伙过一辈子罢了。有些夫妻即便是过一辈子都嫌长,半路就拆伙散了的也不是没有。只能说世间生灵本质难免自私,比起他的妻子,他更爱的大概永远只是他自己。” “可他的妻子到死都还念着他。” “无妨,吞噬境界的主人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够令她安心走入轮回的契机。而那个叫殿堂春的,也早在哪儿自个儿魂飞魄散了吧。” 晏方思专注手上的工作,平淡地说,“所以爱,大约永远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平等。人活于世,拥有的东西越少,所求便越多,拥有的东西越多,所求愈发无止境。贪婪乃万物本性,奢求能力之外不可得的东西,便成了罪。” 沈歆心头一颤,下意识抓住他的一节手指,“我不想与你变成这样。” 晏方思将她的小手全数包络进掌心,“我们当然不会变成他们那样。因为你相公法力无边,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沈歆闻言,红着脸低下头去不再看他,另一只无处安放的手搓着衣服下摆。 归来的几簇黑影告知他四方的鬼将已然就位,晏方思看了眼时间,确定韩夕已经派人毁了《万里山花图》,悬着手停留在最后一枚骨钉上方。 “破坏吞噬境界,需要找出当初献祭的尸身,毁掉,再处理干净境界内存积的怨气,才勉强算是完成。六合山荒芜多年,鲜有人迹,内里积蓄的怨气大多去今甚远。我拔除最后一枚骨钉时,你躲在我怀里不要动,不会有太大危险。” “嗯。”沈歆点头,听从他的话转身靠近他。额头抵在他的胸膛,她环抱住他的腰。 他一手抚在她后背,一手持刀。 锋利的刀尖削进最后一颗骨钉,向上一挑。 骨钉在碎裂之前弹出朽作白骨的躯体,被卷地而起的狂风吹散。 风过丛林,穿过被怨气滋养而生成张牙舞爪模样的树杈,发出呜咽般鬼泣之声。乌云泼墨,山顶直指的天际如同漩涡般扭曲成层层云霭。四面八方的黑气升腾而起,汇聚到一处,百转千回,好似一条吸水壮大的邪龙。 邪龙仿佛被激怒,疯狂而又蛮横地到处冲撞。不同声线齐齐发出嘶哑而不知内容的怒吼,时而男,时而女,时而阴毒,时而狠戾,时而如幼童,时而似老者。 沈歆在晏方思的臂弯中抬头,见他已支起结界。黑风始终被阻隔在一圈仅在脚边的微弱光芒之外,与他们的身体隔着一道微妙的屏障。她大着胆子在露出半张脸注视外面飞沙走石的景象,竟也没有感到多少恐惧。 晏方思低头提醒她:“鬼门关开了,不抱紧我的话,会冷。” 黄沙四起,阴曲奏鸣,鬼门大开。 山中温度骤然降低十来度,原先汇聚在一处的怨气像是被什么击中,横冲直撞地扭甩,四处逃窜,似乎想要寻找出口逃遁,可天罗与地网早已布下,举目一望,皆是等候许久的鬼将。 怨气被数道金符缠绕,分崩离析,化作极其细小的气柱,流入数十道大敞的鬼门关中。男男女女的嘶嚎逐渐变成喑哑的怨泣,随后黑风缓缓止息,余下残存的喘息。 偌大的吞噬境界如同一个命数将尽的生命体,一呼一吸间带着血腥气与不甘心。 沈歆似乎能看见无数被吞噬的灵魂了无生气地走向往生的彼岸,但未接近鬼门关,他们便被拖着拽着,被拉着扯着,撕毁面容,吞噬心魂,带着新的怨怼与悔恨消散。 与混沌中,她瞧见一点萤火般的微光。 这点微光与周围任何一道怨气都不相同,缓慢地飘浮在扬尘里,温柔中带着一点点跳脱的稚气,朝着她靠近。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点细小的光芒,忍不住伸出手去,探在结界的边缘。 恍然间她看见一张脸,那张脸的主人与她拥有酷肖的双眼,但她清楚地知晓,她们只不过是借了同一个灵魂活过的两世,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存在,也会导向截然不同的结局。 当初是晏方思做出选择,让散落的沈清宣变成如今的沈歆。 可今日,选择权在她手里。 她不想让沈清宣变成沈歆,也不要让沈歆变回沈清宣。便让这一世的沈歆只做沈歆,让上一世的沈清宣依旧作为沈清宣,游荡在天地间吧。 于是她放下手,更紧地环绕住晏方思的腰身。 萤火般的微光倏然隐灭。 她听闻他俯身对她耳语:“好。” *** 鬼门关吸纳完吞噬境界的怨气,肖明隐马不停蹄地用无线电指挥着众鬼将关闭鬼门。鬼将们忙于捕捉遗漏的怨气,一时间手忙脚乱,四处奔窜。 韩夕望着这副鸡飞狗跳的场面,不由得长叹一口气,返回车内查看纪知云的状况。 纪知云躺在后座,双腿蜷缩着伸展不开。后车窗给他留了道缝隙透气,可韩夕打开车门时还是见他冒了一头大汗。 “纪知云?”韩夕抽了几张纸抹去他额头的汗珠,试着拍拍他的肩膀,“醒了吗?” 他紧皱眉头,双手握拳挡在胸前,脸色煞白。 韩夕见状给他输送了些妖力过去,可全数被弹斥回来。韩夕不解,想要再送,只见他眉间一点莹白色的光芒忽然闪现,又在他即将触碰之际悄然不见。 纪知云似乎感受到他的触碰,突然直起身不住抽搐起来,口里喃喃:“沈……” 韩夕大骇,连忙扳正他的肩膀,“纪知云!” 直坐在车后座的人蓦地睁眼,眸中乍现一抹亮色。 “纪知云?”韩夕不确定地叫他的名字。 然而他只是徐徐地眨了两下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韩夕扶着他,问:“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他毫无反应,像个电池耗尽的真人娃娃。 解决完鬼门关问题的肖明隐大汗淋漓地回到车旁,扶着车框咧嘴一笑:“哎呀,这孩子终于醒啦?韩酒友,让一下啊,我给他写个辟邪咒。” 韩夕不放心地退到一旁,手把着车门。 此刻的纪知云即便是见到没脚的老鬼也不再露出惊恐的神情来,更是失去了聒噪的能力,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任由肖明隐摆弄,像个孩子似的,不哭也不闹。 肖明隐倒爬着从车里退出来,装模作样地甩甩手腕,“辟邪咒写好了,我会定期回访,照看这孩子的。” 韩夕望着好端端站在纪知云身边的肖明隐,终于想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您这回靠他这么近,怎么没有被他吸进身体里?” 肖明隐猜想原因,“兴许是我那本要给老婆的转运轮填满了他魂魄的空缺吧,才误打误撞地治好了他的‘容器’体质。”正抹着辛酸的眼泪,他感到身畔一阵阴风袭来,下意识偏转视线,哆嗦着惊叫,“老婆?” 韩夕循声望去,但见原本快要关闭的鬼门关愈发敞开,一位身着华服的女人撑着伞停驻在黄沙大风的门内。鬼将恭恭敬敬地靠着门站成两排。 伞檐慢慢地上移,露出伞下女人的模样来。 韩夕只觉全身的血液都朝着一个地方疯狂地涌去,他动弹不得,张口成哑然。 第47章 重逢 韩夕为妖多年,一生铭记三次错过。 从前他在妖界一心仕途,只想在仙庭得到一份体面的官职,好配得上大户人家出生的青屿。她要跟他一起走,他不愿;他要她等等自己,她不愿。僵持不下,便是第一次错过。 而后过了许多年,青屿嫁作人妇,诞下一个半人半妖的女婴。她夫君再娶妾的婚宴上他来找她,说要带她走。她不情愿,他负气离开,便是第二次错过。 没过多久,青屿的妖怪身份败露,众人惊惧,诛而杀之。他赶到时,诛妖阵法隐露血光,应当早已吞吃掉青屿的每一缕气息。 阵法中央躺着一个哇哇啼哭的婴孩,时而人面时而狐脸的婴儿奋力挥舞着手臂,挣开挡在身上的衣物,又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几次尝试扑空之后,更是哭得撕心裂肺。 韩夕粗暴地破开阵法,抱起裹在襁褓中啼哭不止的婴孩,环顾四周。 虽然未见青屿的尸身,但阵法中央的鲜血与碎骨几乎令他绝望,便是第三次错过。 自始至终,他都是迟来的那一个。 他为了三次错过铸成的过错,找了她四百多年。 最开始他信誓旦旦地向金来来保证:“要是我找到了你妈妈,就带你去见她。” 金来来问:“你找到她以后呢?见了她以后呢?会把她接回来吗?” 他说:“我会的。我在仙庭有俸禄和分配的房子,虽然不多,但也足够养活你们。” 金来来嗤笑一声,不再说话。 可后来仙庭改制,对各位官员的限制一层嵌套一层,他的生活渐渐被公事挤占,无法自由出入冥界探听青屿的消息。于是他毅然辞去打拼百年得来的仙庭工作,进入工作调度相对自由的民办组织“妖管会”,借由出差之便走过各地。 金来来修行缓慢,四百多年的狐狸也仅能修得女童的模样。经年累月,谁都没有再提起最初的约定,青屿这个名字也成为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他托旧友打探消息,走遍六界各处,凭着心底一股执念,不肯放弃。 他不想因第四次错过,造成第四次过错。 在寻找青屿的岁月里,韩夕曾无数次设想过与她重逢时的情形,也许会是在人间的某处角落,也许会是在冥府的忘川河畔。她或许成了山中草木,或许成了天际的飞鸟,或许成了渺渺人间中最平凡的一位。 他相信只要他还在找,一直找,不断地找,总有重逢的一天。 此时夜幕降临,鬼门关内连半点月光也不剩,阴气四溢。 身着华服的女子仍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比寻常鬼的肤色略微浅一些,脸庞偶尔流过裂痕纹路般细碎的金光,是魂魄受损的症状。 她神色自若地一手执伞,一手折在身前,端庄立在隔门仅数尺的黄沙地里。 鬼门关内的黄沙被大风吹拂,卷至半空,在外面落下一阵暗黄的沙雨。 韩夕费劲地抑制住自己浑身的颤抖,以至于手深深嵌进车门,近乎将金属框捏得变形。鞋却像是被牢牢粘附在地面一般,再也移不动半分。 “我应该对她说些什么?” “她还愿意听我说话吗?” “为什么这些年来都没有她的消息?” 回荡在脑海中的数十个问题扭打在一起,争先恐后地涌向嘴巴,可真到了嘴边,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殷切而惶惑地将目光投向她,然而她没看他一眼。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而后冒出一个念头,在心底慢慢放大——“她还记得我吗?” 她的视线不作停留地越过他,径直来到肖明隐的面孔上,轻描淡写地施加暴力。 肖明隐在自家老婆的逼视下打了个激灵,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迅速收敛起不受控制而跃在脸上的惊恐表情,强颜欢笑地奔到鬼门关前,“哎、哎呀老婆,你怎么亲自来接我了呢。” 女人眼中不掩讥诮,却是带着暖色的。她冷笑着对他伸出手,掌心向上,“胆子肥了啊,敢从我身上偷钥匙了。” 肖明隐一抖,翻出兜里的钥匙双手递到她手中,“这不是……不想打扰你小憩,没来得及跟你说嘛。我朋友们有要紧事找我,怎能不帮呢?你说是吧,韩酒友?”他回头朝韩夕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帮衬着点。 韩夕傻站在原地发愣,听闻肖明隐连叫了他好几声才僵硬地碰上车门,迈开步伐向他们走过去。他立在许久未见的故人面前,几度张口,然而口中干涩,喉头哽咽,难以出声。 金来来那时候的话萦绕在耳边:“你找到她以后呢?见了她以后呢?会把她接回来吗?” 他反问自己,现在的他凭什么与她相认,凭什么接她回到自己身边?他回答不上来。 女人余光留意到他的异样,挑眉问肖明隐:“他是谁?” 三个字如同三支短箭,一支比一支更狠地戳进韩夕心窝。他恍惚地想:“哦,她不记得我了。” 肖明隐巴巴地望着韩夕,希望等来酒友的支援,可后者陷入了沉默。于是肖明隐摸着下巴,装傻充愣地笑了笑,掩去尴尬。 他半步踏入鬼门关,殷勤地从自家老婆手中接过伞柄,替她调整高度挡住穿透云层的月光:“这是我在人间的酒友之一,韩夕。韩酒友,这位笑里藏刀的美女就是我老婆阿芜,别被她凶巴巴的模样吓到了啊。” 被叫做阿芜的女子毫无异样的目光扫过,韩夕慌忙低头,“抱歉,我叫韩夕,是……荻水镇妖管会妖口普查处的处长。” 阿芜随意抱着手臂,并不在意他是谁,露出一个对着陌生人惯常展露的散漫又疏离的笑容:“韩处长,我有这么可怕么?为什么一直低着头?” “不不——”韩夕闻言又匆匆抬起头来,触及她的视线,仿佛被灼伤般下意识地往回一缩。 原本被韩夕遮挡住的月光漏了一角在鬼门关内,阿芜不动声色地皱眉,扯过肖明隐的袖子,退到他的阴影里。 韩夕默默看在眼里,十分怪异地感到一丝释然,顿了少顷,说:“两位夫妻恩爱的模样,叫我想起了从前……认识的一对旧友。许久没有联系,不知他们近况如何,突然有些怀念昔日的时光罢了。” 露在鬼门关外的半个身体侧着,肖明隐大剌剌地拍拍韩夕的肩膀,笑吟吟说:“韩酒友不必伤怀,世事无常,遗憾是在所难免的。” 天际的流云被风吹动,给月亮挡了层薄暮般的纱网,也挡去前尘过往。 韩夕借着微暗的光芒看清了阿芜的脸,缓缓道:“的确。时候不早了,两位若还有事先回也无妨,我等晏方思他们一起回荻水镇。” “好。”肖明隐牵着阿芜,踏进黄沙里,“有空来我家玩啊。” 在大门外列队的鬼将齐步往鬼门关内行进。 韩夕转身向着自己被泥水溅得像是街头艺术的车走了几步,遥远地听到肖明隐此起彼伏的哀嚎:“嗷——老婆,你别生气嘛。下次我给你带些人间的粽子糖给你赔罪好不好?啊,粽子糖不够,又要我回家跪搓衣板呢?好好,我跪就是了。你别气啦,气病了可不好。是是是,我老婆说什么都对……” 他不敢回头,只得拖着一具行尸走肉加快脚步向前走。 沈歆与晏方思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也不知究竟将这场荒唐戏看进了多少。 晏方思叹了口气,手搭在韩夕的肩膀握了两下,“老鬼家的那位,是他四百年前在人间游荡时候救下的孤魂。那孤魂被救时痛苦至极,即将灰飞烟灭,因此老鬼不得已喂了她一口孟婆汤,故此前尘皆忘。后来老鬼上仙庭求医,才勉强保住她的魂魄不散,但从此她只能呆在阴气繁盛之处,不可见光。” 而金来来体质虚弱,受不住太重的阴气,不可靠近冥界。 韩夕捏着手机,才解锁的屏幕随着他的缄默再度熄灭。信号恢复了两格,随即有电话打进来,上面显示的名字是“金来来”。 晏方思拉着沈歆坐进车里,“你跟小狐狸交代一声。” 韩夕接通电话,还未出声,金来来便吼破他的耳膜:“你是掉坑里了吗?我打了你这么多电话,不晓得回一个?老韩,别装怂,我知道你在听呢!” 他哽了一下,“来来,我找到你妈妈了。” 那头一瞬间噤声,不敢置信地收了声势,声线里掺杂着几分惴惴:“你、你现在……跟她在一起?” “没有。”他捏着手机,回身望着鬼门关消失的方向,“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过得很好,远比我给得起的生活更好。我无法接她回来,也无法立刻带你见她。大概要过很久很久,你才有机会见到她。” 金来来沉思了一会儿,只说:“我明白了。那你呢?” 韩夕道:“我不会再见她了。” 就好像莫名其妙地抵达了苦苦追寻的终点,之后他被怅然与迷茫包围,不辨方向。“可找到她之后呢?我又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他想这么问,让随便谁给他一个答案。 金来来轻声说:“老韩,你别难过。你至少找到她了,也得知她过得很好。你……也不能让愧疚支配你一辈子。” 韩夕不言,金来来语气急切:“老韩,你会回来的吧?那什么,回来给我捎一包粽子糖行吗?你从没给我买过糖吃。” 韩夕抬头望见一轮毛茸茸的月亮,柔声说:“好。” 他挂断电话,疾走回车里。 将“青屿”这个名字收进心底,他终于不用在她的生命中扮演永远迟到的那一个。 从此韩夕的生命中多了一次错过,幸而第四次的错过没有演变成另一场过错。 ——此去经年,你我一别,不复相见。 ——但我唯愿你好。 第48章 夫妻 韩夕丢了眼镜不便驾驶,晏方思不情不愿地坐上驾驶座,时刻关注后排男女的动向。 沈歆没有留意到后视镜中那双一直盯着她的眼睛,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让纪知云恢复正常。 她坐在车厢后座与纪知云面面相觑,后者在汽车发动机发出噪响时也跟着浑身打颤。 沈歆忧心忡忡地凑到他跟前。然而她越往前,他越向后躲,直到她把他逼到墙角,手撑在车窗上让他退无可退。她急切地握住他的手腕往外掰,迫使他露出面孔来看着自己:“你还记得我吗?” 他披着脏兮兮的夹克蜷缩成一团,无处安放的双手只得充满防备地交叉挡在胸前。从耳垂到耳骨的一排银圈掉了好几个,被乱糟糟的栗色头发勾住,参差不齐地纠缠在一起。安全带束缚住他的脖子,他狼狈地哆嗦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歆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给他带去太大压力,讪讪地退后一些,“你不要怕我呀,我对你没有恶意的。”为表诚意,她放开他,双手举过头顶,努力露出一个无公害的友善笑容。 路旁无灯,只有依稀的月光漏进车窗。在昏暗月光的映衬下,她的笑容看上去多了几分不怀好意的味道,影子被放大了投射在纪知云眼前,致使他抖得更加厉害。 沈歆歪过脑袋疲惫地叹一口气,伸手帮他把卡在脖子上的安全带拨回肩膀,“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呀?我们还一起吃过火锅呢。” 或许是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缘故,他苍白的脸色好看了些许,两手拽着安全带,似乎嫌这东西碍事,想把它扯掉。 “不许动!”沈歆按住安全带的扣环,“它是用来保护你的。” 他闻言不动了,只怔忪地盯着她的手出神。许久,他的手指顺着安全带缓缓下移,指尖试探着,碰到了她的。 一把刀自驾驶座横插向后面,刀尖恰落在手指交汇处,精准地削去他指腹的一层茧。刀刃的流光乍闪,落在纪知云眼中,他一怔,害怕得忘记动弹。 倒是沈歆急急忙忙抓住了刀,“你干嘛吓唬他呀!” 影刃一震,蓦地收刃,在她掌心毫无气势地软成一条宽边海带。 单手扶着方向盘的晏方思撇撇嘴,收回影刃,老大不乐意地嘟囔:“谁让他无缘无故摸你的手。” 沈歆理亏,默默收回手在坐垫上搓了几下,过了一会儿小声问纪知云:“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我是沈歆呀。” “沈……”他忽而抬头,望进她的眼睛,跟着她的口型重复了一遍,“沈歆……” “对对对,”她喜出望外,感觉隐约窥见了一线希望,“我是沈歆,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 他的眼中再度恢复茫然,面对她的提问,他无措地眨眨眼,闭上嘴巴。 “你是纪知云呀,是违法乱纪的纪,恬不知耻的知,和不知所云的云。”沈歆放慢语速,认真地解释,“虽然你有点傻,但幸好长相不错,很受小姑娘喜欢。哦哦,你还说过,你既不缺钱也不缺女人缘。” 他吃力地张了张嘴,“纪……知云。” 沈歆觉得自己就像是教小妖怪学说话的辅导老师,耐足了性子引导他:“嗯嗯,你叫纪知云,是个人类小伙子。你喜欢……嗯,你喜欢戴亮闪闪的银耳环。” 他缓慢地吐字:“喜欢……” 她轻声提示:“戴亮闪闪的银耳环。” 他苦恼地抓着头发,像是卡在难题上的小学生,而后灵机一动,忽然说:“沈歆。” 晏方思猛地一打方向盘,避过路中央的一块石子。 只听“铮”地一响,回过神影刃已经刺入距离纪知云的脸不到一厘米的座椅靠枕处,切断了他几根头发。 影刃寒气逼人,晏方思看似随意地把玩着刀,轻飘飘道:“你小子说话注意点啊。她的正室还在前面坐着呢,你就表白?” 纪知云对这柄黑乎乎的长刀没什么太大反应,甚至还偏头看了一眼,仿佛切下他宝贵头发的是一件过家家的玩具。 本坐在副驾驶打盹儿的韩夕也被车内动静吵醒,一见这情景,不由得捏一把汗,“你好好开车,不要总是舞刀弄枪的。” 沈歆跟着劝,“他在学我说话呢,你不要跟他计较。” 晏方思冷哼一声,把刀往身旁一搁,正拦在后面两个座位之间。他对纪知云恶语相向:“别对我家蘑菇动手动脚啊,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喝飞醋的男人特别爱斤斤计较。一路上沈歆不仅要小心照顾着晏方思的感受,还要尽可能地让纪知云开口说话,几乎心力交瘁。可情况不容乐观,如肖明隐所说,孟婆汤一入口,什么前尘往事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下了车的纪知云索性闭紧嘴巴不肯说话了,只瑟缩地躲在沈歆身后,局促不安地打量周围的一切。风声鹤唳,好似处处埋伏着想要暗杀他的敌人,偶尔响起的汽车鸣笛声都能吓得他大惊失色。 他们断然不能把这样一个纪知云送回他自己家,只得先安排他住在晏方思的据点。对此,晏方思直截了当地表达了他的不满:“我家又不是什么爱心收容所,为什么总是要塞给我一些奇奇怪怪的生物?” 被归为奇奇怪怪的生物之一的韩夕诚恳地同他解释:“因为你家客房多。” 晏方思骂骂咧咧好一阵,还是心口不一地为纪知云收拾好房间,推着搡着他入住。 纪知云对陌生的环境感到十分排斥,他躲在沈歆身后,抓着她的衣袖死活不肯放。无奈之下,沈歆只能好言安抚着他,连哄带骗地把人送进浴室,找来钱多多伺候他洗漱。 钱多多将他清洗干净已是精疲力尽,把纪知云送回房间后,他站在门外走廊对沈歆说:“他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沈歆揪着手指,“我也不清楚。他忘记很多事,连同基本的生活技能也忘记了。” 钱多多沉思后说:“师父都告诉我了。我想如果是被孟婆汤洗去记忆,但至少肉身还会残存一点记忆,若是你们想帮他恢复记忆,可以从这个角度入手。” 沈歆点头,“我试试吧。” 客房门开着,沈歆轻手轻脚地潜进去,在离纪知云不到两米的地方抓起一个枕头飞过去。 枕头在碰到肩膀的前一秒被出人意料地单手接住了,坐在床头的纪知云抱着被捕获的枕头转过脸,不太明白她的用意。 他耳朵上剩余的圈环都被摘下,额前蜷曲的小碎发半干半湿地耷拉在眼睛上方,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有种人畜无害的青涩。 沈歆忽觉自己好像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干巴巴地笑了笑,“我跟你闹着玩呢,没有想欺负你。” 他点点头,依旧没有开口的打算。 她蹲在他面前,双手撑着下巴仰头注视他:“纪知云,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可以跟我说说,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你记得的呀?” 纪知云静默无言地望着她,怀里的枕头被他折成两半,顶在肚子上。他捏着枕头的一角,倏忽抬手,往着她的方向去。指尖碰到了她的额头,极轻微地点在她的眉心。 沈歆眨眨眼,“你的意思是,你还记得我?” 纪知云没有回应,指尖自顾自地下移,沿着她的鼻梁描摹到她的上唇,而后轻轻地分开她的嘴唇。 她被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怔愣数秒,“你做什么呀?” “我……”他丢开枕头,急忙弯腰拉她,“对……对不起。” 沈歆借着他的力站稳,捏着他的两边脸颊扯了扯,笑眯眯地夸奖他:“你会说对不起啦,进步很大嘛。今天的任务姑且算你合格,时候不早啦,你该睡啦。” 她按着他躺上床,细心地为他盖好被子,刚想替他关灯,他忽然出声:“不要。” 想着大概是在冥界被吓得不轻,她点点头,帮他调低亮度,“嗯,你好好睡觉,不许踢被子。” 沈歆离开纪知云的客房,四下看了看,没见到晏方思。有段时间没听到他在耳边聒噪,她心里纳闷,摸着墙壁找去他的房间。 晏方思仅着一件薄睡衣,敞开两襟,负手立于落地窗前。 她瞧着他身姿挺拔,背影英俊,心中也欢喜,于是踮着脚靠近,趁他不留意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相公,你在看什么呀?” 他扯过被她扯下肩膀的衣襟,不让她看见胸口袒露,淡淡说:“我在看荻水。” 从他的房间望过去,几乎可以看全整个荻水镇。荻水本不是什么富饶之地,夜幕之下,灯火幽微。 他双手放在她肩上站去她身后,指着遥远一处:“那里是荻水镇的长明灯,从古至今都有神明守护明灯不灭。” “上一代守灯的神明是穷神爷爷?那这一代呢?” “这一代没有神明来守护。”他平静地叙述事实,“世人都说,‘老神陨落,新神无继,神道将衰。’到如今,依旧在位的神明已经很少了。” 她略微偏转过头。 他倾身,靠在她肩上,手臂圈着她,成一个背后拥抱的姿势:“他们不屑要我,我不是什么正经神明,用不着遵循神界的规矩。” 她说:“我要你的。” 他默了一瞬,收紧手臂,脸颊与她相贴,“蘑菇,我还以为你不爱我了呢。” 她不知自己如何表现得“不爱他了”,觉得十分冤枉。 晏方思拿鼻尖蹭着她的下颌骨,温热的鼻息纠缠着她:“那小子缠了你一整天,我气得恨不得揍他一顿,最好能不小心把他暗杀了,可万一事情败露又不知该怎么面对你。要想抑制住这种冲动,就必须强迫自己不看到他。” 他闷闷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小肚鸡肠的男人?” 被他紧紧环着,她费力地抬起手,摸到他的脸庞,抚了抚,“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啦。” 她给的回答戳伤了他可怜兮兮的自尊,他扁着嘴不说话了。 “但我不讨厌这一点呀。”他鬓角的发丝绕在她指间,竟有几分乖顺的样子。她的心也变得无比柔软,软成了一碗糖水,晃一晃就要溢出来,“我知道我的相公有许多小毛病,这并不影响我爱他。反而让我觉得,我们也可以是一样的,也可以靠得这么近。” 他捉着抚在自己面庞的手,把怀中的人转向自己。他低下头来,“其实……我们还可以更近。” 她被突如其来的靠近打乱了呼吸,脸颊在他嘴唇的触碰下不由自主地升温。她羞赧地侧过脸躲避,反被他衔住耳垂。 他托着她的腰,近乎让她双脚离地,重心全落向了他。 “你想不想与我做夫妻?” “……” “蘑菇?你想不想与我做夫妻?” “……嗯。” 窗户明明关着,房门被平地刮起的风关上。 不知怎么地,人就陷在一滩铺开的被褥中。 他俯身吻她,抓着她的肩膀,带着天生的霸道劲儿,不容她拒绝。他吻到她浑身发烫,一张粉扑扑的小脸全然藏进头发里,不敢看他。 然后他低声唤了句“沈歆”,小心翼翼地解开她领口最上面的纽扣,轻柔缓慢地向下吻。潮湿而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心口,她猛然一缩,抓紧了被单。 跳动的那处近乎滚烫,他浓密的眼睫遮挡住眸中的迷离,拿舌尖轻轻舔|弄她心口的一颗小痣。 “沈歆,往后要是想赖,可就赖不掉了。” “嗯……” “你只躺好便是,其余的,全都交给我。保准……喂饱你。” 第49章 织梦 沈歆是被穿过窗帘缝隙的一道光束晃醒的。 卧室内的空气又湿又粘稠,就连浮动的尘埃也仿佛飞舞出慢镜头的感觉。 昨夜种种在她脑海里翻腾,脸颊的燥意纠缠了她整晚不曾退去。她翻了个身,牵扯到身下一阵疼痛,不由得吸一口凉气,钻到一处温暖的角落哼哼唧唧。 枕在她脖子下的手臂弯曲着捞过她,顺便替她掖好滑下肩膀的被子。晏方思拿下巴蹭蹭她的头顶,指腹抚摩着她泛红的耳垂,他往上面轻轻吹一口气:“还疼吗?” 怀里的脑袋拱了拱,对他无声地表示控诉。 “不肯跟我说话了?”他的嗓音带着一点点尚未彻底清醒的沙哑,像一片飘浮的羽毛轻巧地落在她耳畔,又被风扬起。 痒的感觉从耳畔一直延伸到心尖。 “你又骗我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不肯出来,她闷声道,“你明明是在……欺负我。” 他勾起她的下巴,湛湛的双眸盛满笑意,“我哪里敢违背你的意愿?主人——”他许久没用这个称呼叫她,此时刻意拖长了尾音,竟是一种与从前都不同的亲昵腔调。 “不、不同你再说了。”她脸颊的红霞未褪,又被他一声叫唤加深了许多。她羞于继续当下的话题,眼睛左右乱瞄,生硬地转移话题,“这是什么?” 夜里无灯,她只依稀瞧见他胸口一块暗色的图样。清晨的曦光照进卧室,她才勉强看清。手指不住地游弋而上,停驻在他胸口,随着他肌肉的起伏勾勒出延展的纹路。 空心圆的纹路比她当初看到的扩大了一倍,从中间由深至浅地辐射到周边,更为细致地呈现出藤蔓的形状与花纹。 她专注地抚过,睁大眼问:“怎么与我第一次看到的不一样?” “当然是因为爱你啊,”他捉住她挠在心口的手,将她的指尖拢进掌心,“这是我生来便有的一处胎记,会因我情动而扩展。你可以把它当作一朵烟花——你见过烟花吗?” “我见过的,只是没有亲眼见过。” 她听着他的描述心中疑惑,忍不住再探他胸口。 他却不让,躲过她直接翻身下床,“那下次放给你看。” 她挣扎着坐起来,捞了半床被子裹住裸露的肩膀,将自己包成一只蛹,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看他穿衣服。 他一圈一圈地在手腕上缠上佛珠,回身对她说:“你可以再睡一会儿,等我做完早餐给你送来。” 肚子确实饿了。 她木愣愣地应声,往侧边一倒,霸占着大床原地滚了几下。 他离开房间后,她不禁又想起昨夜黑灯下的亲吻与舔舐,困意渐渐消散。她对这些事虽不太了解,却也曾在金来来的强行科普下略知一二,如今亲自体会,尝到其中滋味,才算真正懂得“妙不可言”是怎样一回事。 她翻来覆去数次,把被子睡成一团,而后裹上衣服,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 待她梳洗完毕,一出房门便见到久候在门外的金来来。小狐狸眯着一双眼,颇有深意地上下将她打量一番,缓慢地点两次头,故作老成地露出一点欣慰。 金来来上前挽住她的手臂,踮脚凑在她耳边促狭道:“我们蘑菇总算长大了。” 沈歆慌忙捂住她的嘴巴,“来来你小声点。诶,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金来来神秘地一笑,双眼放光:“不瞒你说啊,我们狐狸对这方面的事情,拥有天生的灵敏嗅觉。” 屋檐下一共住了三只狐狸,岂不是全部都…… 沈歆“噌”地一下,从脖颈红到了头顶心,脑门上甚至冒了几缕烟。 只听金来来爆发出一声大笑,前仰后合好一阵,捂着肚子停不下来。 金来来推着沈歆回房间,与她并排坐在床沿,好不容易憋住了笑,扶着她的肩膀,开口只剩下气音:“哈哈哈就凭那两只傻狐狸怎么可能察觉得到?你不用紧张,放心啦。来,跟我说说。” 沈歆坐在床头摇晃双腿,在金来来的热切注视中别过脑袋摸了摸鼻子,“起初有些疼,不过而后再感觉不到疼了……与你从前讲述的没有多大差别。” “他对你好吗?有没有欺负你?” 沈歆直捂住脸,“来来你快别问了。” “好好好,我不问啦。”金来来笑着扒拉下她的手,与她相握着看过来,“你确信他是爱你的吗?” 沈歆一怔,“为什么问这个?” 金来来压低声音,“在我看来,晏方思是个太过飘忽的妖怪。他虽处处依着你,却不知里面到底存有几分真心。三姨不是给你打了条项链?你拿来试过他的心意没有?” 沈歆捏了捏她的手,笑着摇头,“我从前没有,是不敢。我害怕他的回答不是我期许的那个。” 金来来望进她的眼睛,恍然发觉她剔透的眼瞳中并非全然天真懵懂,内里积蓄着一股坚实而磅礴的力量。 沈歆摸着脸颊,露出一点少女的娇羞,“我如今没有,是不必。我曾经太拘泥于‘爱’这个字眼,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可后来想想,世人眼孔里看到的爱情姿态万千,爱与不爱岂能由一块冷冰冰的石头简单衡量?” 她牵引着金来来的手覆上心房,“纵然那小小的石头可以发光发热,也不及这里透彻。” 金来来感受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地咬住嘴唇,“蘑菇,你知道吗?我也有一个心上人,可我恨不得把他藏起来,把这份感情藏起来,最好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沈歆微微张了张嘴,将脱口的诧异咽回嗓子。 一切不是毫无端倪。 “我喜欢吃糖,喜欢热闹,喜欢在香香的女孩子怀里打滚,这些喜欢,我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爱不一样,我如果爱一个人,但心知肚明无法从他那里得到一样的爱,我宁可永远不要他知道。” “全世界都卯足了劲嘲笑我、辱骂我也无妨,只要他依旧能对我笑一笑,我就什么也无所谓了。有心上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吧?” 沈歆伸出手臂揽过金来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你会任由这个家伙在你心上一直一直住下去吗?” “当然不会,肯定会有一个比他厉害千万倍的家伙住进我心里。”金来来轻轻笑了,“但是……我想我会一直爱他的。” 金来来讲述时的语气很平静,也无艳羡,也无埋怨,有的约莫只是一点遗憾。她轻松地说出了一个沉重的字眼,好似也无心打破得以维系至今的关系。 为妖一世,成人一时。 她尝过苦涩,亦拥有甜。 沈歆修得人身以来,在人间见识过爱的许多种面貌,到如今已无然歆羡。因为有一个不懂得爱的家伙,正以他的方式在学习如何爱她。 *** 热腾腾的包子和小米粥端上桌,旁边堆着新炸的油条和一小碟玫瑰腐乳。 沈歆饿得眼冒金星,风卷残云地解决了两屉包子、三根油条和四碗小米粥,瘫在座椅上满足地摸着肚皮,朝天打出一个响亮的饱嗝。 恢复清晰的视线里出现了晏方思的脸,他看上去比平时还要愉悦一点,自额头延伸至颧骨的疤痕也在阳光下褪淡了许多。 他站在她身后,略微侧身,越过她去抽桌上的纸巾,随后将纸巾对折,擦去她嘴角的油花。 她心念一动,伸长手臂抱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仰头看他。他顺势亲下来,距她咫尺时她却扭捏起来,慌忙挡住他,小声说:“他们都看着呢。” 人在客厅的金来来适时吹了一声口哨。 他飞给金来来一记白眼,移开沈歆的手,在她泛着水光的唇上飞快地碰了一下,“那就让他们看着呗。” 偶然经过的韩夕尴尬地扶起鼻梁上新配的眼镜,煞风景地说:“抱歉打断你们,我只是想说一声,钱多多想到了或许能帮助纪知云恢复记忆的方法。” “狐族有秘术,谓织梦之术。”金来来身边的钱多多合上一本封皮几乎脱落的古籍,解释道,“简言之,就是替纪知云编织一个囊括他过往生平的梦境,好让他在短暂的时间内重新经历一遍他经历过的所有事。” 韩夕补充道:“织梦不难,难的是如何知晓纪知云前半生到底经历过什么。” “这一点,也不成问题。”晏方思掏出手机,迅速写了封加急邮件给肖明隐,“我找老鬼看看记载纪知云这一世的档案,把芝麻大小的事情都列出来给你,行不?” 韩夕泼他一盆冷水:“冥界只在灵魂死去后记录其一生的事迹,生者的档案,应当放在仙庭。” 晏方思烦躁地删掉一大段话,重新输入了一堆:“行吧,我让老鬼问问天上的司命。” 沈歆有隐忧。 孟婆汤的威力之大,非仅仅在于消除记忆,而在于抹人心性。故每一个死去的魂灵在饮完孟婆汤之后才能够转世成为新生的婴孩。 如果被强行灌入一大把陌生的记忆,那么此刻的纪知云究竟会变回曾经的他,还是成为一个仅承载纪知云记忆的容器? 第50章 疑窦 房间内点着助眠的熏香,纪知云躺在大床中央,六双眼睛齐齐盯着他,等待他从梦中转醒。 十分钟后,众围观者姿态各异地移开了目光。 其中,金来来熬不住无聊的等待,连打几个哈欠后意识不清地倒在钱多多腿上打起呼噜,钱多多则收起原本捧在手上的书,替她遮住灯光。肖明隐附在随手抓住的一个中年大叔身上,接了一副蓝牙耳机专注地捧着手机斗地主。晏方思中途出去了一趟,带回一杯冲泡好的果茶递给沈歆解腻,因为她刚忍不住吞掉了一块脸盆大的枣糕。 只有韩夕恪守本分,时刻关注纪知云的动静,每隔两分钟确认他的状况。 纪知云睡容安详,若不是他的眼球转动,根本看不出他正在经历一场人生大梦。 大约过去二十分钟,他猛地从床上坐直身子,把周遭沉溺在自己世界里的一圈人吓一大跳。他睁开眼,迷茫地扫视众人,找到最为熟悉的面孔。 “沈……沈歆?” 冷不丁被点名的沈歆叼了半块桃酥,抖落一身瓜子壳趴到他床边,把嘴里的半块饼再掰一半递给他,“纪知云,你醒啦,请你吃饼。”想起他该有些变化,又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问,“你记起什么了吗?能正常说话了吗?” 纪知云愣了半晌,不明所以地接过小半块桃酥闻了闻,僵着嘴角捏在手中,而后才想起要点头:“谢谢你。” 沈歆见他不稀罕自己的好意,心里有些不高兴,“浪费粮食不是好习惯,你不要吃就还我。” 纪知云在她的热切注视下干咽了手中桃酥,捂着嘴疯狂咳嗽,气若游丝地伏到她跟前,“那边几位是?” “哦哦,那两个小朋友叫做金来来和钱多多,是我的远房亲戚。戴眼镜的男人叫韩夕,是之前来过你家去的驱鬼大师。这个是我相公,我们有一次在火锅店见过的。” 纪知云随着她的目光一一望过去,与晏方思视线交集时的停顿略微长久一些,“你的相公?” “嗯嗯,我们没有领人间的那个小红本本,但他的确是我相公了。” 晏方思抱着手臂,朝他挑起眉,用眼神告诉他:“你没机会的。” 沈歆分毫没有注意到男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与勾心斗角,在介绍房门口那位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子时犯了难,她抓着头发搪塞道,“至于他,你就把他当作一个不重要的路人甲。” 纪知云点点头。 沈歆戳戳他的手臂,“你也跟他们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刚才的桃酥似乎仍有些许残留在咽喉,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不晓得是否因为在众多陌生人面前放不开,他讲话格外慢:“我叫纪知云,出生在荻水镇。” “嗯嗯。”沈歆接着他的话,搬出准备许久的措辞往下说,“你前些日子随我们一起出去郊游,在山里摔倒,磕到了脑子,忘掉许多事。” 韩夕扶上滑落鼻梁的眼镜,不自然地补充道:“你不必着急,过去的事情你会一件一件地记起来的,这段时间好好休息。” 纪知云慢吞吞地应了声,皱着眉在太阳穴按了按,“我依然很累,能否再让我休息一会儿?” 不仅他困,金来来也因房间内的点起的助眠熏香而犯困。听他这么一说,如获大赦,挥舞着手臂推钱多多和韩夕出去,“别打扰人家睡觉啦。” 一拖二,二带三,一群人接连走出房间,走在最后的沈歆好心帮他带上房门。 纪知云捞起身后的枕头,用力捏了捏,滑进被褥,向着窗外侧卧。 “荻水镇……”他喃喃着闭上眼。睫毛像是半透明的羽扇,借着窗外照进的清辉落下一片稀薄的阴影,将他的脸衬得安宁而无害。 没等他阂眼几分钟,半掩的门扉“吱呀——”地拓出一条大缝,有个身影蹑手蹑脚地钻进来,来到他的床边,在他床头柜上放了个东西。 “纪知云,我知道你还没睡。睡太多不太好,要是你半夜醒来无聊,就玩玩手机好了。” “沈歆。”他忽然出声叫她,但没有动,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怎么啦?” “我可否……”他顿了顿,改口,“我能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吗?” “当然可以啊。” 沈歆离开房间。 脸孔朝着窗外的纪知云转向房间另一侧,在床头柜上摸到沈歆留给他的手机。他按亮屏幕,在锁屏里看到自己的脸。屏幕中央的男生歪着脑袋,故作忧郁地斜望天空,栗色短发下的耳垂上挂了一排银圈。 屏幕因久不触碰而变暗。 而房里没开灯,漆黑的屏幕上只能依稀映出一个模糊的面容。 *** 客厅内,一行人歪七扭八地霸占了沙发与沙发下的地毯。 近日忙于奔波滴酒未沾的肖明隐终于得以解脱,宝贝似地着扛了一整桶啤酒在肩上,直接对着嘴狂灌。将近一分钟后,他活动着酸疼的肩膀放下啤酒桶,饱足地舔着沾上些许啤酒泡沫的嘴唇,呼出一口结着霜的凉气。 晏方思挤进他身边空余的缝隙,一巴掌拍在他袒露的肚皮上,“老鬼,这些天辛苦你了。” 肖明隐打着嗝儿摆摆手,刚想假意谦虚一番,只听他又道:“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本来就是你私自出冥界搞出来的糟心事,当然得由你自己来擦屁股了。” “你能别大喘气儿吗!”肖明隐喝酒过猛,上了头,面红耳赤地争辩,“还不是冥界规矩多,我想偷溜出来玩一会儿都不让。” 想起辛酸事,他不由得抹了把眼泪,“像我一样在冥界管事的,受到的限制可多了,位置坐得越高,限制就越多。你看我们冥界那群勾魂的鬼差,好歹还有具实体可以自由使用来往六界。我呢?英俊的实体上缴,要出冥界一趟还得送上去审批。可不得偷偷溜出来钻人躯壳里行动嘛!” “行了。”晏方思塞了个没洗的苹果进他嘴里,堵住他酒后倾倒的苦水,“你这套说辞我都听腻了,你们老黑老白不得倒背如流?” 肖明隐咬着苹果嚷嚷:“我不就是想来人间给我老婆带包糖回家吃……顺便喝点人间啤酒嘛。你看,今天为了帮纪知云这小家伙跑腿,我连粽子糖都忘记买了。现在店铺怕是都打烊了……” 单人沙发上,正用手机部署任务的韩夕闻言抬头,支吾道:“我、我房里有一包没开封过的。” “是吗?”肖明隐喜笑颜开,“还是韩酒友厚道啊。” 韩夕从沙发上起身,“我拿来给你。” 晏方思制止,慢悠悠地扬起手,“诶,让小狐狸们去找吧,不然养他们有什么用。” 钱多多观察着他的脸色,拉金来来走去韩夕房间,迎面撞上给纪知云送去手机返回的沈歆,犹豫了一下,给她让开道。 她不明所以地走到客厅,挑了个单人沙发坐着。 肖明隐放下怀里的酒桶,架起二郎腿,敛去脸颊上的醉态,“我们冥府这些天不是在处理六合山吞噬境界内积存的怨气吗?我们的鬼将尽可能地搜寻了残存的魂魄,但在这之中,没有发现小蘑菇前世遗落在外的一缕魂魄。” 沈歆早在六合山中就已经作出决定,因此并无多大遗憾。 肖明隐又道:“然后我们这些天翻阅了吞噬境界主人的功过,查到当初境界形成时有个怪现象。” 晏方思踢了他一脚,“别卖关子。” 肖明隐坐直身子,正色道:“吞噬境界的形成需要两个必要条件,一为成形的怨气,二是献祭的尸身。殿堂春以她妻子的血肉作完画后,将她抛弃在六合山中,此为献祭的尸身。然而殿堂春杀死他的妻子方式几乎一击致命,因此他妻子的魂魄并未凝结充足的怨气。” 韩夕惊愕,“你是说成形的怨气并非来自殿堂春的妻子?” 肖明隐点头,“我们查到吞噬境界的形成日期就是在殿堂春抛尸当天,即是献祭的尸身一就位,吞噬境界便满足了聚合的要求,足以吞噬灵魂。如果我们没猜错,未入轮回的殿堂春就是吞噬境界蚕食的第一个灵魂,当然,他也尸骨无存。” 沈歆只听懂了大概,摸了摸耳朵问:“所以你的意思是,另有其人产生了极大的怨气,在六合山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等献祭的尸身一就位,聚合成了一个吞噬境界?那个人是谁呢?” 肖明隐摊手:“无从查找。六合山中再无其他尸骸,或许那人已经化作一团怨气,被收归冥界了也不一定。我今日来与你们说这个呢,只是想请你们帮忙留意些,吞噬境界一经摧毁,周围的灵力场都要发生改变。毕竟荻水镇离六合山挺近的,要是出现了什么众妖发狂、群魔乱舞的怪异现象,可得帮我兜着点。” “呵,”晏方思总结,“说白了就是要我们给你当免费劳力,替你巡逻?” “话不能这么说,我这不也是为人间和妖界的安危着想吗。”肖明隐老脸一红,捧着酒桶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打哈哈绕过这个话题。 钱多多与金来来这时从房里出来,捧出粽子糖交到他手中。他方拿到货物,脚底抹油地溜了。 金来来望着他消失的身影,忍不住好奇心,问:“鬼要怎么吃人间的粽子糖啊?” 第51章 醉鬼 荻水镇正式进入连绵阴雨的黄梅天,湿度过高的空气里涌动的尽是致人困倦犯懒的气息。 沈歆百无聊赖地抱着一桶曲奇饼干在家里踱来踱去。 晏方思不在家,金来来又卧病在床,纪知云则是一副病怏怏不肯开口的样子,韩夕和钱多多两个闷葫芦又指望不上,家里没什么能与她交流烦心事的对象,她分外惆怅,只得通过暴饮暴食来排忧解难。 近来荻水镇没有出现肖明隐口中“众妖发狂、群魔乱舞”的怪异现象,倒是因为肖明隐光顾的频率降低,而愈发走上正常的轨道。 不过晏方思嘴上说着不去,身体还是诚实地每日定点消失。勤恳的模样仿佛丝毫没有受到梅雨天的懒惰气息影响。 沈歆想,他大概是去充当免费劳力,四处巡逻了。可每当她提出要随他一同去,他却再三寻找其他借口不让她去,渐渐地,她心里也憋着气,索性不再说起这个了。金来来身体好时,她们还能一起出门逛小吃街,近几天金来来生了场小病,沈歆就只能窝在家里指导纪知云玩手机游戏。 纪知云呆在家里的这段日子,经历了与沈歆成人之初一样的网瘾时段,从浏览小视频到观看电视剧,最近还玩起了手游。他几乎每天伏在电脑桌前或是握着手机,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好像里面装着一件名贵的宝贝。 沈歆回想起自己那时不光憔悴还脱发的状态,仍然心有余悸。于是她自觉担任起当初金来来在自己身边的角色,每隔两小时就跑去他身边催促。 他通常会听话地放下电子产品踱去阳台转一圈,喝杯水,透透气,再重新回到原处捧起手机或电脑,谁也拦不住。 想着纪知云从前大概也是个成天抱着手机不放手的网瘾男孩,失忆后也本性难移。抑或是他只是想假借大把的虚幻之物度过无聊的探索时间罢了。久而久之,沈歆也就放弃了让他戒掉网瘾的念头。 此刻,习惯了家里暂住着一位网瘾少年的沈歆抱着曲奇饼干的铁罐头,看着时间差不多,像个准点报时的小机械鸟似的跑到纪知云身边同他说:“你该休息了,十分钟以后才能再看手机,不然眼睛要看坏的。” 她瞥见纪知云正在浏览的页面,正是一张俯瞰角度的实景地图。她头一回看到他摒弃了游戏干些正事,不住好奇问:“你看荻水镇的地图做什么呀?” 纪知云关闭屏幕起身,闻言愣了一刹那,而后说:“我这几天一直在看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或许能够恢复一些具体的记忆。” 每当涉及有关纪知云失去记忆的问题,沈歆总不由自主地感到愧疚。她摸了摸后脑勺,停下咀嚼的动作,心虚地塞给他一块饼干,“那你想起什么来了吗?” 纪知云捏着饼干,没放进口中,只避开她的视线来到窗前,望着丝线般细密下坠的雨,“我的确可以想起很多事,很多……能证明我是纪知云的证据,可那些事对我来说就好像重生后的前尘往事,很远很远。我总觉得心里空虚,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 站在他身后的沈歆冷汗涔涔,她故作轻松地拨弄了一下他耳朵上挂着的一排银圈,扯着嘴角道:“什么前世今生的……你看,只要这些银耳环还在,你可不就是纪知云吗。” 他的神情隐匿在有些长的栗色碎发后,看不明晰。他忽地捉住她一截手指,反问:“是么?” 沈歆抽出手指,没有吭声。 有些时候,她也不知道是不是了。 在她眼里,从前的纪知云是个无忧无虑的傻孩子,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小烦恼都能拉着随便一个什么人唠叨很久。如今这个纪知云,像是心里装了许多事,不再愿意与人诉说。 可他不是纪知云的话,又是谁呢? 约莫是知晓从她这里得不到答案,他回身缓缓问了她另一个问题,用的是很平淡的语气:“你不是人类吧?不仅你不是,这屋子里除了我,都不是人吧?” 沈歆一愣,紧张起来。 “别担心,就算我向全世界宣告,也没几个人会信我。更何况我们是朋友。” 沈歆小声道:“你怎么知道的啊?” 他笑笑,“那只生病的小狐狸总忘记在我面前藏住耳朵和尾巴,你那……相公又成天一口一个蘑菇地叫你,一口一个骚狐狸地叫韩夕,是真的不拿我当外人啊。” 沈歆扯着嘴角,“你是我的朋友,当然不是外人。” “是吗?”他眉飞色舞地问,“你是妖怪吧?你们妖怪可以随意变换模样吗?可以永驻青春吗?可以活很久吗?” 沈歆在他脸孔上看到许久未见的生动表情,眼下十分欣慰,便一一作答:“我是一个蘑菇精,前阵子才刚刚修得人身。我们妖怪修了一副身子就只能以那副脸孔示人,若是要换脸需要重新修一副人身,要是想偶尔变换容貌,可以戴上面具。通常呢,我们妖怪也是会老的,不过比你们老得慢一些,会老,会生病,自然也会死。” “妖怪死了以后,也会变成鬼吗?” “是的呀。万物身死以后,都是要去冥界转世投胎的,除了……神明。” “世界上存在神明?” “存在的哦,”她想起什么,低眉一笑,“神明很厉害的,可以活很久,比六界其他生灵都要久。” 纪知云的眼睛在逆光中亮得分明:“神可以得永生吗?” 沈歆摇头。 “那为什么,神明死后不会化成鬼呢?” 她望着窗外如丝雨幕,轻声说:“神明乃是天地法则的化身,死后无转世,是又回归天地法则去了。” *** 晏方思如这段日子里的每一天一样,差不多到晚饭时间才踩着点进门。胳膊上挂着一件沾湿了半袖雨水的外套,他随意地踹了沾了泥土的鞋,摘下黑口罩,慢悠悠地晃进客厅,捏起一个橘子在手心里把玩。 他似乎很冷,已然回暖的时节里还套着宽松的针织毛衣。他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挨到沈歆身边,往她颈窝处蹭了蹭,轻咬她耳垂,“今天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么?跟我说说。” 温热的鼻息喷在她耳后最为敏感的肌肤上,令她的耳廓不住发热。她拨开瘙在颈间的一簇碎发,略微别过头,“没什么呀,就是纪知云想回他长大的地方看看,我就和韩夕一起带他去荻水街头转了一圈。” 晏方思闻言不满地啃了半个橘子,漏了满室清香,“那小子忒不要脸,成天就只知道缠着你。改天我把他丢到大街上,让他自生自灭去。” 沈歆知道他就只是逞逞嘴上威风,没跟他真生气,只掰开他握在自己腰间的手指,在他掌心里挠了挠,“他是我朋友呀,况且来来病着,我也不好找钱多多带他去。我知道你小气,怕你不高兴,我还特意带了韩夕呢。” 他幽怨地盯着她,“在你心目中,我就是这么个小气的男人。” 她不知该如何补救,趁着四下无人,飞快地在他侧脸亲了一下。 谁知尝过更大甜头的男人早就对这等小恩小惠不屑一顾了,仰着头,泼皮无赖似地向她讨要更大的奖励。 沈歆一见韩夕从厨房里出来,慌忙把晏方思推离自己。通红的脸埋进掌心,羞赧地说不出话来。 晏方思仰面摔在沙发上,余光瞥见韩夕,翻了个白眼气急败坏地指着他:“骚狐狸,你又坏我好事!” 韩夕何其无辜,端着砂锅的手一抖,差点洒了满锅的鸡汤。 果然,老实狐狸韩夕在饭桌上受到了极不公正的待遇。每一次他捏着筷子要夹菜时总被爱记仇的某人半路截胡,送到沈歆碗里献殷勤。 沈歆自然吃得酣畅,一桌子大鱼大肉半数都进了她的肚子,连驱寒祛湿的药酒都喝了好几碗。酒足饭饱后,她脸上泛着深色的红晕,不掩醉态,笑眯眯地揉着肚子。见晏方思过来了,她歪歪扭扭地起身往他身上扑,“相公相公,你真好看呀。” “喝不了酒还卯足了劲往嘴里灌,喝成个不省人事的小醉蘑菇,见谁都笑成这般,一点警惕心都没有。”他好不容易抓住她胡乱扒拉的小爪子,扶她站稳。 然而她歪在他怀里吃吃地笑,扯住他衣襟便不肯放手。 他叹口气,打横抱起她,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你这是饱暖思|淫|欲|啊。” 回房的转角处正与从房间里走出来的纪知云打一照面。纪知云侧身让过他们。晏方思在房门口停下脚步,回头望一眼。 他怀里的沈歆瞥见纪知云,高高兴兴地挥舞着手臂同他打招呼,边笑边嚷嚷,“哎,纪知云,一起喝酒哇!” 纪知云没有回答。他仍站在原地,保持贴着墙根的动作,视线不曾离开。 晏方思把醉醺醺的小脑袋拨回怀里,挑起眉梢凝睇片刻,轻嗤着走入房间。 房门开阖,点亮一室暖光。 沈歆陷在柔软的被褥中央,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天花板。 “相公。”她不满地唤他,挣扎着滚下床,滑坐在地毯上。冲撞让她清醒了些,她扭头去寻晏方思的身影,见他端着一杯水向自己走来,不住咧开嘴,又叫他一声,“相公。” “几秒不见就想我了?”他放下水杯,捏捏她的脸颊,抄起她的胳膊把人抱上飘窗的软垫,裹好毛毯。 她在毯子里嘿嘿傻笑,头重脚轻地往他身上靠,捉住他的衣服就往下扯,毛衣被她拽下几根线头,一圈圈地脱下线来。一件好端端的毛衣被她抓成这般,她丝毫负罪感也没有,反而笑得更开心,伸出一根手指头在他胸口戳戳点点,“相公,你这黑圈圈,怎么又大了许多?”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朦胧了小镇灯火。 他握住她的手,“自然是因为我对你的喜欢又深了许多。” 她想起他曾说他胸口这纹路好像烟花,于是抬头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烟花?” “等梅雨过去了,我们找一个晚上去空旷的郊外,我放给你看。” 她喏喏点头,在他胸口勾画那圈黑色的纹路,仿佛是要弄清什么似的,描摹得格外细致,额头都要撞上他了,被他点着眉心支开。 “小醉蘑菇,你想对我做什么呢?” 她眯着眼,嘴角弯成一道大大的弧,“相公生得这般白嫩,我着实嘴馋,想舔舔……看是不是甜的。”话未说完,她便张嘴啃上去了。 两道清晰的牙印拓在他肩膀,迷迷糊糊中听他轻哼一声,她便松口去舔,舔完又笑,乐不可支。笑过一阵后,她躺在他臂弯里看雨幕夜色中的荻水,“我真喜欢这里呀。” 他捧起她的脸,“有多喜欢?” 她高扬手臂,手舞足蹈地在空中捞星星,“说不清的喜欢。” “那我呢?你对我,有多喜欢?” 她扬起头亲亲他的下巴,“比喜欢荻水,还要喜欢。” 雨势愈盛,隐隐有闷雷。 星星点点的灯盏渐次被夜吞噬,唯有一处发着光。 ——此灯名为长明,亘古以来守卫荻水,守卫人间与妖界,不曾熄灭。 沈歆依偎在晏方思怀中睡去,晏方思抱着她,倚靠在飘窗墙边,长久地注视那处亮光。 而后,那亮光跳动了一下。 第52章 花火 雨下了一整夜。 沈歆醒来时头痛欲裂,喝下床头一杯水后才感觉好些,迷迷糊糊躺回去。 晏方思还在睡。 他在睡梦中并不安稳,眉头渐渐地蹙起,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 她清醒了一些,忍不住屏着呼吸,伸手去碰。她在几道褶皱上按了按,却没能把他眉心熨平。他睡得很沉,沉到沈歆偷偷摸摸靠过去偎进他怀里,也没能弄醒他。 “你梦见什么了呀?”毛茸茸的小脑袋埋进被褥和他臂弯的间隙,她悄声问。没听到回答,她便大着胆子挑开他的衣襟,睁大眼睛细细瞧他胸口蔓延的纹路。 黑色的纹路不仅向外扩展,也同时向内延伸,像是镌刻在他苍白皮肤下的铭文,随血液流动,若隐若现。 之前询问他时都被他草草带过,其实沈歆仍不知那是个什么东西。她觉得自己大概不可能从他口中听到靠谱的答案,索性打算起床后去问问韩夕。正谋划着,脑袋忽然被敲了一下,低醇耳语从头顶上传来:“你这小色蘑菇,是想趁我睡着吃我豆腐呢?” 他的声音比往常更沙哑,下意识带点尚未转醒的慵懒,因此也更具诱惑。 好在沈歆与他朝夕相处,在她夜以继日的努力中,沈歆锻炼出一副厚脸皮,至少敢在他面前信口开河:“反正你整个人都是我的,我想什么时候吃你豆腐就什么时候吃。” “是是是。”他懒洋洋地挪了个位置,拿下巴刮过她的侧脸,嗓音含糊,“你说得对极了。” 沈歆察觉不对劲,伸出手摸到他的额头,竟然蹭得一掌濡湿黏腻,“你怎么冒了满头的汗?”她紧张起来,捧着他的脸探了又探,果然温度比寻常要高一些。 他慢悠悠摘下她贴在自己脸颊的手,温言间显露疲态,语气却是不以为意:“好像是昨天淋了雨,感冒了,晚上又做了个不好的梦。” “不好的梦都是与现实相反的,”她急忙说,“你不要慌张。我……我去给你冲包药。” 嘴上安慰着他,心里倒是她更慌。她见他眼底两道乌青,喂完整整一杯苦药后死活压着他去睡个回笼觉,并强硬地遏制了他意欲出门的企图。 他感冒,需要吃几天药?管用吗?会好吗? 曾在师父门下听得的药理到此时才恨太少,她想起他胸口的纹样与他遮掩的模样,心中惴惴不安,隐隐担忧他得的根本不是什么感冒,便匆匆忙忙去找了韩夕。 韩夕刚整完领带,正准备出门办公,便被沈歆不由分说拦住。无奈之下,他只能打电话向妖管会告假。“怎么回事?”韩夕掐掉随后响起的手机铃音,夹着公文包,扯松领带,在门口问她。 她环顾四周,把他拉去书房。房门“砰——”地闭合,使得整个房间的摆设都跟着震动。 动作一气呵成。 手机又响了三次,来电显示皆是妖管会。韩夕被她的气势震慑,竟也将手机调成震动放在一边。他一声不吭地入座,缓了缓,才开口:“你要问我什么?” 沈歆手脚并用地比划,有些语无伦次,“那个……就是他胸口有一圈黑色的……图样,大概比我的手还要大一点,不知道是什么。从我初得人身那会儿起就有了,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吗?” 韩夕扶正眼镜,“你别着急,再说清楚点,是什么样的纹路?” 沈歆用她贫瘠的措辞尽可能地对韩夕描述:“是……藤蔓状的花纹缠绕而成的黑色空心圆,在皮肤表层的下面,零零碎碎地显现的那种。” 韩夕紧抿着嘴唇陷入沉思。默了片刻,他从公文包里拿出手提电脑,打开来接通妖管会的百科。他盯着屏幕搜寻许久,有些不敢正面迎视沈歆的焦灼目光。 “我不久之前曾见过这种纹样,”他犹豫着把电脑屏幕调转到沈歆面前,“在你收留过一阵子的小阿福身上。” 屏幕上的花纹与她看见过的如出一辙,此时此刻皆幻化成乌烟瘴气的利爪扑向她,沈歆的大脑“嗡”地宕机,眼前一黑,整个人蓦地垮散,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才站定,视野慢慢恢复清明。 无论韩夕在耳边说些什么都再听不见。 当时她的认字水平有限,因此那两个对她来讲十分生僻的字眼深深烙在她的印象里,使她记忆犹新。 ——“诅咒”。 故此,由这两个字引发的因缘际会,渐渐地在她脑海中成为一条清晰的脉络。 晏方思谈论起陨落的穷神时神色着实漫不经心,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半点无关联的事,“他作为神明,是因守护天地法则而存在,不该与法则庇护下的某个生灵产生过多交集,否则会被视为不公,受到诅咒。” 而他说出后半句话时候的眸光却又不掩阒静温柔,几乎要将她融化,“但也……会有一些神明,即便受到诅咒也会想要与对他来说‘特别的某一位’相遇。” 彼时,她无法理解他话中含义,尚且只对其中蕴含的情感有一个简略而模糊的认知,所以才会对他口中那句“我不会爱上谁”耿耿于怀,甚至一再莽撞甚至蛮横地逼他检视自己对她的情感到底是不是爱。 他明明早在相遇的初始就对她说过,“你要的,我都会给你。” 她要吃糖,他便予她糖。 她想被爱,他便给她爱。 到如今,被问起胸口黑色纹路,他绝口不提关于“诅咒”的任何字眼,只说:“当然是因为爱你啊。” 倒是不算撒谎。 ——你见过烟花吗? ——烟花嘛,原先只是一颗窜上天际的一颗细小火星,拖着小尾巴,升到足够的高度便能绽放在黑魆魆的天幕,刹那间无比开颜,也转瞬消散成烟。 沈歆捂住嘴巴,溢出喉咙的话语依然颤抖得不成样子,“韩夕……这个诅咒……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韩夕面上仍然保持着他惯常的冷肃与镇定,但犹能从他说话的语调里窥见迟疑:“这个诅咒如同内建在身体里的一个吞噬境界,吞噬的是身体的生机与精元。” 沈歆紧咬后槽牙,压抑全身涌起近乎疼痛的酸涩,一字一顿地问:“他会怎么样?” “生机耗空而亡。” 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那一刻被抽离,沈歆再也支持不住地瘫软在地,被韩夕搀起。 “但这样的诅咒至少在阿福身上已然存在数千年,是一种慢性的消耗,”他扶稳沈歆,不自然地露出一点和颜,“按照你的说法,晏方思身上的诅咒尚在初发阶段,那一天不会太快来临。他朋友不少,门路多,我们都会帮他……” 沈歆一根一根掰开他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她扭头望着韩夕,泪水在泛红的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落下来,“他没跟任何人说过,我问起,也仅是半遮半掩地带过,我怕他不会跟别人说。” 一时静默,两人相顾无言。 韩夕的手机在桌上震动了好几回,他不得已接起,被听筒里传来的大嗓门吓一大跳。 “韩处长——你怎么才接电话!不好了!长明灯又闪烁了!” 韩夕一听,眉头越皱越紧,迅速收拾好摊开在桌上的电脑,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匆匆出门,“晏方思的事等我回来再议。现在我得请示仙庭……” 沈歆死死抓住他,一手抱着门框,“你去没有用。”她斩钉截铁,“荻水镇的长明灯,是由神明守护明灯不灭。上一代守灯的神明是穷神爷爷,这一代的长明灯没有神明来守护,出现闪烁是迟早的事。” 韩夕道:“不,上一代的神明陨落前,长明灯一度闪烁数次,但之后,有新神接下了守灯的任务,或者说……以一己之力守卫长明灯不灭。不知那位出了什么问题……” 说完他与沈歆不约而同地愣住,思绪聚焦在同样一种可能性上。 ——晏方思。 因神界神丁凋敝,近百年来鲜少有新神诞生于世,其余五界皆流传着一种说法,道是:“老神陨落,新神无继,神道将衰。” 穷神陨落后,因没有新神来继,晏方思念着故人的情谊代替穷神守护荻水镇长明灯。而如今他感染风寒,或是身负诅咒,长明灯又一次闪烁,如果他不见好,那么荻水镇的长明灯又有谁来守卫? 韩夕与沈歆各有隐忧,谁也不清楚下一步该是如何。 “长明灯守卫的不止是荻水这一小小的镇落,它维系的更是妖界与人间千百年来日益坚固的纽带。若是长明灯熄灭,妖界与人间千百年来建立起的联系会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人类会忘记与自己产生过交集的所有妖怪。若是人与妖怪孕育出子嗣,那么……这些极小几率诞下的生命也将不复存在。” 好似经历一场荒凉大梦,梦醒后一切成空。 “喂——”晏方思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间门口,他仅披了件罩衫,眼睫半敛着,苍白的脸颊上泛着些许病态的红,“不会到那一步。” 韩夕哑然,“你……” “我只是得了场感冒。” 第53章 花灯 “荻水不会出事的,别怕。”晏方思走至沈歆面前,抬手揩去她眼角的泪光,随便挂在肩上的罩衫因他的动作滑落,他撇着嘴捡起,想要再次搭着,被沈歆逮住袖口。 思忖着他究竟将她与韩夕的对话听去多少,沈歆双手绕过他的腰身,把他的胳膊塞进袖管里,再将拉链一路拉上最高处,“你不能受凉了,感冒加重怎么办?” “都听你的。”他应着声,偷偷扯了两下拉链环,好让呼吸顺畅一些,而后别过头对韩夕摆摆手,面上尽是嫌弃,“长明灯目前的确是由我在维持其灯火不熄,但也不完全是由我。如今灯光闪烁是因我得了感冒,远不到将要熄灭的程度。仙庭都没动静呢,你们妖管会自然也不必担心。你赶紧给我去上班,别总赖在我家。” 这一番话落在沈歆耳中,她猜测着晏方思该没有听全。 韩夕欲辩无言,只好在心里叹气,拎着公文包往外走。 见韩夕走后,沈歆心忧晏方思病情,便踮脚摸起他的额头,左右摸不出什么名堂,扳正他的脸庞又要再试。 晏方思一把握住差点要戳向他眼睛的手,喉结滚动,“探热度可不是这么探的。” 沈歆“咦”了一声,恐自己毛毛躁躁地是哪里让他不适了,急忙收手,可他不放,便瘪着小嘴问:“那我应该要怎样?” 他俯身低头,将她的手搁在自己肩头,再撩开她细碎的刘海,直接拿额头抵上去,笑道:“夫妻之间何必动手,直接靠过来不是更快?” 睫毛刮到她的,他还恶作剧似地乱眨眼,不停问:“你看,还烫吗?” 她红着脸推开他,被他一闹倒是自己额头上的温度略微高一些,“你这会儿怎么不发烧了?” “你当我是那些随便病一场就要死要活的病秧子么?”他笑嘻嘻抓起她的手,“我只是有些嗓子疼罢了,不碍事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你今天也不许出门,外面一直下雨,天闷得慌,回头又着凉了可不好。” 他夸张地垮着脸,眼中露出点难耐的失望来,“到傍晚,雨差不多该停了。我本来想今晚带你出去看好看的花灯呢。” 她没看过花灯,着实心动,忍不住问:“什么花灯?” “普通人或普通妖怪都看不到的灯。夜半相约出行,这在人间被叫做‘约会’,”他故作神秘地捏了捏她的肩膀,“记得打扮漂亮点。” *** 长明灯真正守卫的从来不是荻水镇,亦不是妖界或人间,而是妖界与人间众生的“纽带”。关于长明灯的传言甚多,亦有一种说法,说是参破长明灯秘密者,即可脱离轮回,长生不死。 自古以来,除了中立的神界、冥界之外的其余四界战火不断,常有居心叵测者妄图掌控长明灯以挟制各界。但长明灯一直由神明守护,其具体位置不为常人所知。 沈歆不清楚此次晏方思带她来看灯是否会触犯神界规章,因此格外在意这一举动会否影响到他身上的诅咒。 而晏方思只说:“长明灯不是死物,自有灵犀,它是愿意与你亲近的,你去看一看就知晓了。” 她将信将疑,却也还是点了头,换一身崭新的及膝红裙,随他出门。因没有合衬的首饰,她便戴上了三姨替她做的项链,月白色的小石头藏在领口内,只一根细细的银链垂在锁骨侧。 入夜后的荻水镇可以称得上冷清,尤其是在天阴云沉的夜晚,路旁多是半黄不亮的灯盏,凄清地的灯火更是寥落。不少商铺提早打烊,晏方思跑了许多地方,为沈歆买来最后一包酥糖。 沈歆剥开红纸,小心地将碎末归拢到一处,捏起一小块酥糖往嘴里送,“这酥糖与我吃过的其他糖果好不一样,满口芝麻香,非但不是甜的,细细尝还能品到一丝丝的咸味。”她嘴上吃着,脚下也不闲着,大跨步地踩水坑玩。 晏方思提着牛皮纸袋跟在她身后,边递糖边叮嘱:“坑里的积水溅出来,待会儿不止是你的鞋,你的新裙子上也全是泥点子了。” 她闻言,赶紧把手里的糖全吃了,空出双手提起裙摆,还踮着脚避开水坑。可天上没有月亮,路灯又十分昏暗,她看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有水,一脚一个准地踏进水坑。 晏方思瞧着她发愁的小脸忍俊不禁,伸手捞住她的腰肢,“跟着我走。” “我们什么时候到啊?”走了许久,只见周遭的环境愈发荒凉,一星半点火光也看不到。沈歆打了个哈欠,有些倦。 晏方思揉乱她的头发,“就在前面。” 话音未落,沈歆觉得此时的情景与之前的颇为相似。走着走着前方就出现了一道微弱而柔和的光圈,晏方思领着她一同跨入,下一秒睁眼两人便来到了第一次遇见穷神的庭院。 纵使外面已经夜色深沉,庭院依旧亮如白昼,正如他们上一次来时的模样,几乎没变。中央的大树更加葱茸了些,枝头的白玉兰常开不败,幽香满园。 沈歆踩着缝隙爬了些苔藓的青石板路来到树下,扶上静止不动的藤椅。 “你觉得,长明灯在什么地方?”晏方思走到她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头。 沈歆摇头,“我可不知道。” 搁在她肩膀的手移到她眼前,遮住了她的视线,静止片刻复挪开。视野重新恢复明亮,这一次,她看到一阵微风拂动枝桠,吹落几朵白色的玉兰花。完整的花朵旋转而下,落入她的掌心,芬芳即刻扑面而来。 “你猜一猜。”晏方思低头,在她耳畔轻声说。 有个模糊的念头在她心中萌芽,她想起他说的“带你去看好看的花灯”,不禁恍然大悟,“原来长明灯不是灯,而是花呀?” 晏方思点头,又摇头,“长明灯曾是花,却也不再是花了。” “那是什么?” 晏方思但笑不语,牵着她绕到树的后面,拂袖:“你现在不知道也没关系,我今日带你来,不仅仅是带你看花灯来的。” 他停顿须臾,缓缓道:“沈歆,其实我有一件事没告诉你,是关于你师父的。” 她的掌心一颤,被他握紧。她迟疑着问,“我师父……不是在奚山闭关吗?”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兀自说:“千年前,沈清宣魂飞魄散,我捞住她一缕残魂,去奚山找了你师父,因而结识。她将那缕魂魄放在一株刚死亡不久的蘑菇中,令蘑菇作为容器收集沈清宣被天雷劈在各处游荡的残魂。这便是你成精的契机。” “后来过了六百年,我带着魂魄不齐的你进山,她念着前世未完的情缘收你为她的最后一过徒弟,将你带在身边,做一株灵植。我见你无恙,便离开了。” “约莫两百年前,人间战事频繁,奚山附近的小镇突然兴起一种恶疾,你师父带着弟子下山行医,致使奚山上下弟子无一幸免。恶疾凶狠且扩散迅速,来势汹汹,不少城池被禁封。因你仍是未成人形的蘑菇,所以幸免于难。你师父见事态无可挽回,要我带你走,自己一把火烧了整座山。” 沈歆感到无措与茫然,从前种种都如溃朽的建筑般风化倒塌。她只得凭着一点微薄的记忆反驳,“我明明记得,在我仍是一个百余岁的蘑菇时,师父还带着我云游四海呢。” “你当时五感未开,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仅能靠灵力探知周围的一切。你是把我当作了你师父了。” “所以你是说,我师父在我不及一百岁时便故去了?” “是。” “被恶疾肆虐的小镇,是荻水镇吗?” “是。” “我是不是……在穷神爷爷给我的梦里见过这景象?” “是。” 沈歆按着太阳穴,“你让我消化一下。” 花雨涔涔地下,沈歆感到周身寒凉,彷徨不敢前。胸口坠着的那颗冰冷的石头更是让她浑身一颤。 城中恶疾肆虐,是神降天灾,而师父的使命,则是济世救人。 原来对她好过的两方,曾站在对立的方向。 原来师父早就不在了。 属于奚山的那些吵吵闹闹的回忆,终究只留下她一人珍藏。 “我想拜祭师父。” “她未立墓碑,没入轮回。”晏方思说,“恶疾肆虐后,穷神收了天罚,荻水镇的状况才慢慢好转。但你师父到死仍心系未痊愈的病患,执意不肯入轮回,穷神便把她收做长明灯中一缕灯魂,长久地守护一方子民。” 沈歆咬着嘴唇,“长明灯在哪里?” 晏方思凑近她耳畔,悄声说了几个字。 沈歆默了半晌,对着庭院中央的大树叩拜三次。 第一叩,是拜谢师父的善良与仁厚,给她生的机会。 第二叩,是拜谢师父的收容与教诲,令她能够长成一个纯良的妖怪。 第三叩,是拜谢穷神的悲悯与恩慈,了却师父生前的最后一个夙愿。 抬头起身,回首过往,久远记忆中的师父与被她误认为是师父的晏方思,实则很是分明。当初的小蘑菇精之所以能成为如今的沈歆,依仗的不过是他们的一点温柔,和一点耐心。 于她,足矣。 第54章 故人 沈歆默立在庭院中央,摊开手掌放在眼前端详。掌心纹路蔓延,人间有一种说法,说人的命运是早就镌刻在掌心那些分岔又合一的纹路里的,生命中的所有得失与爱恨,都早在降生时注定。 她并不认同这样的说法。 得人身以来,她在人间遇见许多人、妖、鬼、神,或听闻或经历了不少故事。她越来越觉得,虽然万事万物都必须运作在天地法则之下,但所幸一切都可以作出选择。选择无论对错,仅是开辟一条路,领略一片风景。 一路走来,她的掌心看似空无一物,但并非空空如也。 庭院内起风了,吹起落一地的白兰,然而枝头仍在抽出新芽,绽开新的花蕾。 晏方思捂嘴咳嗽了几声,原本就不见血色的脸庞更为苍白,几乎要消弭在寒风之中。 沈歆一看,怕他被风吹倒了,赶紧跑过来抓着他。 温软在怀,他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哆嗦,顺势把人抱紧。“我们回家吧。”他瞄一眼庭院大门,得寸进尺地说。 沈歆净顾着担心他,也没意识到他们在庭院中只待了不到十五分钟,花灯还没看,便急着拉着他走出门。 晏方思走在她后面,顺手将门扉半掩,“慢点走,陪我散散步。” 沈歆不放心,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帮他把敞开的罩衫外套拢紧。她望了一眼愈发昏暗无光的道路,拨弄着颈子上的项链,“自我成人以来,也发生了不少事。”月白色的小石头在她的抚摸下逐渐不那么冰凉,她喃喃道,“不知道三姨如今走到了什么地方。” 晏方思撇撇嘴,“你那狐狸三姨大约在哪里快活着呢,她可不会亏待自己。” “我有点想三姨,也很想念那些或早或晚时与我们分别的朋友们。但我也知道,有些朋友一旦离别,就再也见不到了。比如师父,比如阿兰,比如穷神爷爷,比如三姨,比如……从前傻乎乎的纪知云。我们以后是不是还会遇见更多人,再失去更多?” 晏方思用力揉揉她的发顶,“你这‘失去’用得不太恰当,用‘分别’合适一些。” 沈歆低垂着脑袋,想起了往事,“也是。我师父说,尘世间的相遇,不过都是过客与过客同行一段路而已,有些生来便走一道,有些则是半路相逢,但所有人终究是要分道扬镳的,而后在自己的途中踽踽独行。” 她搓了搓被凉风带走余温的双颊,“我想与你走更远的一段路。” 殷红的唇角微弯,眸子里漾出一点温热的笑意,晏方思道:“你记得我遇见你后,说过什么?” 沈歆一时转不过脑筋,抬头望他。 他稍稍侧过脸,黑暗中恰有一束幽暗的光擦亮他的面庞。他牵唇,笑容与那时一般云淡风轻,“你要的,我都会给你。我会陪你走过长长一段路,这是晏方思对沈歆许下的承诺。” 沈歆不由得驻足,见他抬手揉了揉胸口的位置,似乎是觉得疼。她迅速敛取眸中一闪而过的心酸,展颜一笑:“好啊。” 那笑容过于晃眼,他忍不住捏捏她的脸颊,“蘑菇,我跟你说件事。” “嗯。” “我近日时常不在家,是有件要紧事需要‘苍溯君’去忙,不能作为‘晏方思’在家陪你。不过你别担心,事情快要结束了。” 沈歆扁着嘴,本想就此埋怨他一通,可转念一想,她要做他体贴的枕边人,不能太过任性,便只轻轻“哼”了一声,道:“你可得快点啊。” *** 沈歆走了一路,后来忍不住困意直打瞌睡,让晏方思背她回家。故这一夜没怎么折腾,直接和衣钻进被窝。 翌日,晏方思早在沈歆起床前便出门去了,依旧是在忙他口中那件“要紧事”。来来病中发着低烧,由钱多多照顾着,韩夕则是又去忙他们妖管会的大事小事。 沈歆摆弄着睡得皱巴巴的红裙下床走了一遭,不见纪知云,于是拨了个电话给他。 纪知云掐断通话,用微信传了个定位给她,说是迷路了。 “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她念叨着,随手抓了件外套出门。 定位显示的位置在东街附近,她下公车,又拨一个电话给他,这回他接了,似乎那边信号不太好,出声断断续续,好生奇怪:“我、我进了一个庭院,找不到出口……里面只有一棵树和一把藤椅,你知道是哪儿吗?” 沈歆大骇,来不及多想便冲着话筒大喊,“你别乱跑啊,我来找你!” 她朝一个方向疾奔而去,心里祈祷着纪知云可千万不要因好奇而碰坏了什么东西,否则仙庭和神界要怪罪下来,他一个傻乎乎的凡人怎么担得起。 庭院大门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半朽的木门边缘开了一道缝隙,沈歆讶异之余,更多的是惊慌。 早闻各界生灵觊觎长明灯,一旦被居心不良者窥破长明灯的所在,对人间与妖界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故纪知云误入此地的情况要是被发现,不知有多大的惩罚在等着他。 她焦急不安,推开门径直跨过门槛。 树下的人似乎原先在抬头望着树冠上的繁花,听闻动静,回过身来,双手背在身后。他与平日不大相同,似乎是……太过朴素了些。 好在四周并无异样,沈歆压低声音责备他:“纪知云,你怎么跑这来啦?” 被直呼名字的男生缓缓对上她的眼睛,在持续三秒的空白格过后,他向她走了两步,忽而歪着脖子,嘴角浮现一个令她难以理解的笑。 “纪知云?”她又唤了一声,疑惑油然而生,犹豫地伸手拉他的衣角。 他抿着唇不做声,只把自己的一片衣角从她指缝里抽走,捉了她的手握紧。见她躲避,他又向她靠近了些许,挑出了藏在她衣襟下面的吊坠。 “你干嘛呀……”昨日戴上的项链忘记摘下,她感到一阵别扭,下意识地躲避他的目光,一边护着月白色的小石头,一边挣扎着脱离他掌心的钳制,“我们快走吧,你别抓得这么紧,我的手好疼。” 她的红裙成为素白的庭院中唯一一抹鲜亮颜色,裙摆在猎猎风声里飘扬。他一手捉着她不放,一手轻易地穿过她拢着吊坠的手指,去触碰那颗小小的石头。 “你到底要干嘛呀……”沈歆抬头,撞上他的视线。 这双眼瞳中漏出一点流动的温柔色泽。 过长的额发挡住了他的眼睛,他不甚在意地把它们向后撩,露出整个额头,可见新长出的发根显现原本的乌黑。与往常相比,他太干净了点,干净到只着单衣,未佩戴任何首饰,故而飒沓风声中听不见银圈碰撞的脆响。 除了无可改变的相貌,在他脸上几乎已经看不到任何足以使他成为纪知云的神情,特别是这双眼,褪去了伪装的纯良,数不清的情绪涌动在其中,翻卷成一个深不可探的漩涡,无比陌生…… 却又莫名勾绕起一寸挑动心弦的熟稔。 “你不是纪知云?你是谁?不,你——” 有个声音在心底叫嚣着可能性微渺的答案。 未等她开口说出那个问题,握在掌心的小石头便从指缝中透出月白色温软的光亮,紧接着石头变得灼不可握。她再握不住,松开手,任由吊坠跌落。 “你看,我是谁——你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舌尖抵在上齿关,沈歆用力凝视着他的眼睛,手指紧攥裙摆,热泪不住滚落,迟迟无法说出他的名字。此刻的她仿佛一个没上发条的机器,肢体皆麻木不堪,唯有灵魂姑且延续了前世的一点惯性,被偌大的空虚与茫然烫得隐隐作痛。 ——吞噬境界的形成需要两个必要条件,一为成形的怨气,二是献祭的尸身。六合山吞噬境界形成之初,早已有人在此处形成了极大的怨气。 ——进入吞噬境界的生灵,若是迷失,无法分辨幻境与现实,不出两天,其灵魂便会被吞噬境界蚕食。在这样的规则束缚下,她误入了一个幻境,幻境属于一个本该在千年前便灰飞烟灭的灵魂。 ——而纪知云魂魄离体期间,恰好为这个灵魂提供了完美的容器。 舌尖抵在上齿关,细小的气流穿过震动的声带在口腔内回荡,最终凝结在她唇边。 “临渊。” 穿戴着纪知云皮囊的临渊微微笑着,语气里带了几分遥远又熟悉的无奈,好似在埋怨因贪睡而未准时守约的恋人:“宣宣,我有些失望,你这么晚才将我认出来。” 沈歆退后一步,不断摇头,拼命掰开锁一般钳在她腕上的手指,“不,你认错了,我已经不再是沈清宣了。” “我知道,你如今叫做沈歆,但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你还记得吗?”临渊无视了她惊惶的小动作,抬起她的手,在上面的鲜红指印上落下一吻,“大婚当日我便同你说过,我此生唯爱你一人。若你现在跟我走……” “你的妻子沈清宣已经不在了。我是沈歆,我只是一个蘑菇精。”她怕他不听,便又加一句,“我有相公的,不能跟你走。” 临渊恍若未闻,兀自说:“荻水有灯,曰长明,照见妖界与人间,司掌尘缘与羁绊。但你可知,得长明灯者亦可脱离六界之道,无需再入轮回。换言之,得长明灯者,享长生不死之命。” 他将她的手捧得更近,切切道:“我在六合山中蛰伏千年,好不容易找到时机重返世间,可我拖着这副易朽的凡人身子,不得几年。你就忍心看着我再次灰飞烟灭吗?” 第55章 天罚 临渊幼时家中赤贫。当朝的王不愿牺牲王族子嗣祭天,便抓了一百八十个庶民代替。阿爹阿娘被抓走前将他藏在米缸中,告诉他:要变得比别人更厉害,才不会被他们踩在脚下。 更大一些,他得知当年父母惨死更有仙庭的幕后操纵,便暗下决心修习仙道。而后他进山修道,师父对他说:世人感情多淡薄,人人为利而活。 师父遭人暗算死于乱箭之下,他死里逃生,漂泊四海,渐渐习得:万事要为自己留条后路,无人相救时唯有依靠自己。 便是这样一个孩子,不过七岁就使得一手好剑,十五岁成为座下亲传,修习百年得以飞升,成为当时仙庭最为年轻的火德星君。 也是这样一个孩子,升仙之后独身前去冥界抓了杀他父母祭天的王,一人回山肃清当年谋害师父的乱党,六界混战年代勾结妖魔二族,最后在自己的大婚典礼上被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劈得魂飞魄散。 ——有谁知,他原是六界博弈赛局中的一颗棋。 他的故事以“火德星君”起始,以“叛徒”身份作结,在仙庭的史册记载中不过寥寥数笔,没有留半分笔墨给一个名叫“沈清宣”的女仙。 他的爱与憎如此分明而炽烈,致使他虽然魂魄被天雷劈散而怨气不散,悄悄归聚在六合山中。 千年后的他魂魄已不知踪影,只凭着一腔浓厚的怨气重返世间。他借着纪知云容器般的身体完美隐藏自己,凭着灌入大脑的记忆迅速了解如今的一切变化。他诚惶诚恐地熬过最艰难得时期,终于站到了她面前,她却赠他一句:“我有相公的,不能跟你走。” 手腕被抓出五道鲜明的指印,沈歆已感觉不到疼痛。唯有胸前的吊坠徒劳地闪光发热,诉说着临渊对她千年不变的爱意。 可她却近乎麻木。 若是撇开一切,说不清他们谁更可怜。 但她并非与临渊相爱相知的那位妖怪,亦没有飞身为临渊挡去天雷。所有关于沈清宣的一切,皆来自六合山的吞噬境界中。 上一世的沈清宣变作了如今的沈歆,而临渊仍然依托着上一世未能实现的幻梦苟延残喘至今,不知该怜还是该叹。 临渊自觉弄疼了她,松了几分力道,温言劝她:“宣宣,只要我们有了长明灯,便可脱离天地法则,万古长生。无论仙庭还是魔界都不能再欺侮我们,我不用再刻苦修行,你也不用拖着一副疲累的身子治病救人。” “长生有什么好的?无边寂寞而已,我不想长生,”沈歆轻轻摇头,恳切地注视他,“但我也不能看着你再一次灰飞烟灭。” 他眼里有了欣喜,不禁一把抱住她,“我知道你还是在意我的。” 她默默承受着他的力量,没有回应他的动作,生硬地转移话题:“我们先离开这里,不要叫仙庭的家伙发现你,到时候你不好脱身。” 临渊话音陡然一转,“这么说来……长明灯确实在此处了。” 沈歆怔愣,遍体生寒,“你依然想要得长生?” 不过幸好,他尚未得到长明灯。 “长生与你,皆是我夙愿。可我此行,不单是为我。”临渊抚上她的侧脸,语调里是无限温柔,冰冷的温柔,“你转世投胎,爱上了那位多管闲事的苍溯君。这一世你先遇见他,被他所骗,没关系,我不怪你。” 瞳孔蓦地收紧,抚在她面上的手转瞬之间游移至她的脖颈,慢慢施力。他的声音愈发飘忽,带着一点异样的诡谲,“反正他都要死了,他无来世,但你有。重来一次,让我先遇见你,就可以了。” 沈歆的后背撞上庭院的围墙,她脚不触地,本能地扯开扼住喉咙的手指,听到纪知云骨节碎裂的声音,却又不敢再蛮横用力了。 白骨外露的手掌似乎感觉不到疼,卯足了劲掐住她不放。窒息感一寸寸淹没她,她只觉得手背像是灼烧一般疼痛,临渊扭曲而悲切的脸孔在她面前模糊…… 只听“咔嚓”一下,脖子上的力量突然松开,一双手臂稳稳当当接住她。滚烫的液体迸溅在她面庞,睁眼时画面血红一片。空气大把涌入她的肺,她疯狂咳嗽起来。 温热的手掌蒙住她的眼睛,她嗅到熟悉的味道,顿时困意来袭,安心偎进来人怀中。 “相公……” 影刃刀光乍现,映出晏方思桀骜的眼。他一身黑衣,口罩还未来得及摘下,眼中泛着血光,似笑非笑的瘆人。他手腕上的佛珠露出袖口,染了几滴浓稠的血。 晏方思斜乜着临渊,“你这狗东西,一千年过去了,还是这么不堪一击啊。” “苍溯君。”临渊捂着受伤的右手勉强站定,“没想到千年之后,你依然觊觎着我的妻子。” “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她早就不是你家沈清宣了。”晏方思慢悠悠地把影刃立在一旁,抱稳沈歆,拿袖口擦净她眼皮上的血,“再说了,但凡有点眼力的,都会喜欢我而不是你吧?” 临渊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瞥见他脖颈上忽隐忽现的黑色纹路,不禁笑了,“苍溯君,你别光顾着取笑我,倒是你,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吗?” 晏方思不以为意,一手揽着昏厥的沈歆,一手召来影刃,“谁知道呢,反正我肯定会在你之后嗝屁。” 临渊没有逃,也没有动。 晏方思扬起刀扛在肩上,“要留什么遗言么?” “你杀不死我,”临渊支撑不住,瘫软在地,眼里却不住淌出阴鸷,“我无实形,寻到下一个躯体便可再次凭依,你杀死的只会是纪知云。” “哦,那又如何?”晏方思吊儿郎当地挥了两下刀,“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误解?我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苍溯君啊,杀错一个就再杀一个咯,很难吗?” “她醒来以后,你要怎么同她交代?” “反正我早就看纪知云那小子不顺眼了,回头就说我的刀太快,一不留神斩过了,让她找我的影刃要说法去。” “你……” “所以说,你有什么遗言么?”晏方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将刀尖对准他的脸。 临渊不语,嘴角浮现一个微妙的弧度。 “既然你没有话说,就听我唠叨两句,免得你再次灰飞烟灭时依旧被蒙在鼓里。”影刃的刀尖在地面勾出一个血红的圈环,晏方思凉薄的声线飘荡在临渊耳边,“一千年前,沈清宣在你被仙庭行刑时飞扑过去挡在你身上,你知不知?” 临渊猛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啧啧,你看你,我早跟你说了,别装作一副什么都了若指掌的样子。”晏方思扬手,以刀尖挑起他的衣领,“所以当年魂飞魄散的家伙不止你一个。我花了一千多年,将她四散在各处的魂魄寻回,才得今日一个无忧无虑的沈歆,你却要杀了她。” 影刃刀尖丝丝缕缕地绕起一圈又一圈的黑气,临渊被迫昂起身,捂着脖子,说不出一句。 晏方思的声音仍旧轻慢而懒散,“是,我是时日无多,但我会在我陨落之前处理好所有事,许她一个平安顺遂的余生。你呢?你只能看到这里了。” “噗”地一声轻响,纪知云的衣领被刀尖挑破,然后他的身体软绵绵地倒落在地。他的右手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扭在一边,汩汩往外冒血。黑气源源不断地从他大张的嘴巴里溢出来,他几乎两眼翻白,身体随着怨气的抽离不住震颤。 晏方思举着影刃,眯着眼等缠绕在刀身上的黑气被刀噬尽。一团稀薄的白光晃晃悠悠地自那团黑气中分离,颤颤巍巍地悬停在沈歆额心上方。 他歪头打量了一会儿,那白光便受惊似地跳出老远。 “原来你一直跟在那狗东西左右,叫我一通好找。那狗东西有什么好?值得你魂飞魄散后还守在他身边?”他撇着嘴,对那遥远的白光摆摆手,“算了,你又不是我家蘑菇,不关我事。你爱去哪就去哪,高兴就好。” 怨气被影刃吞噬干净,他收起刀,小心翼翼地把怀中的女孩放在树下的藤椅上。 女孩的红裙被墙灰和凝结的血染脏,皱巴巴地贴在身侧。他偷偷勾出她的项链,指腹停留在月白色的小石头上。石头在他的触碰下,笼罩一层月白色的清幽光芒。 “我怕你生气,有最后一件事情没有同你说,便趁你睡着时候说与你听,应该也不算骗你,只希望你醒来后不要怪我。”他拨开被汗水打湿而贴在她脸庞的头发,“我预见了自己的陨落,但不是因为诅咒。我没有制止,因为……若是我避免了自己的死期,便会有更多的生灵因我而死。我好歹身为神明,可不能做这样卑鄙的事。如今只能对你说一声抱歉。” 他轻抚她的面庞,摸到她眼角的濡湿,顿了顿,继续说:“我知晓纪知云身份有异,所以这些天我一直在查究竟是谁想要动荻水的长明灯。等真正了解发生何事……又觉得世事太过讽刺。想要凌驾与天地法则之上的不止是临渊——” 原先平静的庭院之中狂风乱起,接连吹落枝头花苞,素白的兰花落了一地,又翻卷着升到半空。天际雷云翻覆,遮天蔽日,闷雷滚滚,逼近了庭院一方小小的天空。 “苍溯君听令——汝身为神明,引不相干者近长明,不知意图,亵渎神职。仙庭众议,赐尔四十九道天雷。” 他对上面那群振翅苍蝇的嗡嗡乱叫不甚在意,俯身在她耳畔说:“你知晓长明灯在何处,记住,它并非死物,有自己的选择,到时只需顺其自然便好。” 数道黑影拖着昏迷不醒的纪知云来到树下。晏方思伸手拍了拍影刃,“陪了我这么多年,也该说再见了。” 结界拔地而起,罩在树下三人周围,唯独斥开影刃。晏方思撑在沈歆上方,蒙住她的眼,“乖,别看。” 万众天兵低喃咒术,云层间隙金光四溢。第一道天雷当头劈在结界的穹顶,震荡开去的声浪击碎了庭院的围墙。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每一次抵挡都比上一次更加吃力,晏方思死死捂住沈歆的眼睛,鲜血透过指缝下渗,与她的泪水交融。 当初为仙庭出生入死的苍溯君可曾想到——他们竭力守卫的仙庭,正为一己私利玩弄天地法则。 而他,也不过是天地间一枚小小的棋子而已。 不知多少道天雷罚下,结界脆弱得如同一张纸。数道黑影贯入,一层叠一层地缠绕在结界顶端,抵挡天雷。 后背早已血肉模糊的晏方思伏在沈歆耳边轻轻叹息:“天知道……我从来不想做挡在千万人前的苍溯君,而只想做属于你一人的晏方思。” 话音未落,他腕上的佛珠倏然碎裂一地。 第56章 终曲 七七四十九道天雷降至第三十七道时,云端的天兵集体念诵的咒术仿佛被什么打断似地戛然而止。庭院内漫卷的狂风忽停,取而代之的是阵阵阴寒。 庭院四周鬼门关大开,阴兵全副武装,头戴帽盔、身着甲胄、手扛重型枪械,整齐划一地排开,将荻水一方庭院围得水泄不通。 枪口直指云霄。 肖明隐扶着一顶歪斜的帽冠匆匆忙忙地从阴兵相互间的缝隙中挤进来,整了整好不容易获得审批使用的英俊皮囊,咳嗽一声。他未看庭院中无比狼狈的那人一眼,直接对着上头说:“仙庭的诸位今日真是好兴致,齐聚一堂来人间这么个无人问津的小镇上放烟花啊。” 穿戴正装华服亲驾人间的冥界之主看似闲散地抖开折扇,在胸前摇了摇。明明是寒暄的语调,却沉稳有力地穿透层云,直抵云顶。冥界之主亲自到场,不光是众天兵要下跪,就连坐在上边观战的执棋者,也要鞠躬行礼。 可天上那群执棋者远躲在尘嚣之外,只闻其雌雄莫辨的嗓音遥遥而来:“冥界之主大驾光临,仙庭有失远迎,看这阴兵排布的阵势,冥界似乎想要与仙庭开战?” “冥界自古便是中立的一方,再说开战对我冥界有什么益处?不过是徒增工作量罢了,亏本买卖我才不做。”肖明隐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说,“我老远听闻天雷异响,一打听原来是仙庭今日要处死一位无名神,着实新奇,我忍不住想来凑凑热闹。可我也害怕天雷无眼呀,要是冒冒失失地过来,一不小心被劈散了,该如何向冥界上上下下交代啊?所以我想了个主意,带群阴兵来壮壮胆。” 上面听闻他这通九曲回肠的胡说八道,一时难以抉择该从哪一点切入进行攻击,只得说:“冥界之主此言差矣啊。” 肖明隐笑呵呵地打太极:“不差不差。” “仙庭今日并未要处死什么无名神。仙庭行刑是因苍溯君犯下过错,故商议赐苍溯君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刑,刑罚不致死,怎么能说是处死呢?” “是吗?那我倒好奇了,苍溯君是犯下什么罪过,要承受噼里啪啦的天雷啊?” “苍溯君身为神明,私自引不相干者接近长明灯,乃是亵渎神职,罔顾仙位,且疑有背叛仙庭之兆,但念在苍溯君从前立下战功,仅赐其天雷四十九道。” 肖明隐“啪”地收了折扇,“哦哦,我有些糊涂。先前守卫长明的穷神陨落之前嘱托苍溯君替他守下去,也不算逾职。说起来守卫长明灯一直以来是神明的职责,即便苍溯君有罪,又怎么轮到仙庭来处置他了?” 上面不卑不亢:“如今世上的神明所剩无多,自顾不暇,仙神二界自古交好,若有铸成大错的神明,仙庭代为降下惩罚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更何况苍溯君尚有仙职,属于半个仙庭中人,仙庭是有资格审判的。” 肖明隐却不放过,“神明乃是天地法则的化身,无名神也是构成天地法则的一部分。仙庭今日私自处置苍溯君,是想凌驾于天地法则之上么?” 云层之上的执棋者像是被打乱节拍,漏出一丝慌乱,顿了几秒,才干巴巴地叹道:“冥界之主此言差矣啊!” “不差不差。”肖明隐笑得熟练无比,颇有奸诈的意味,“哦,不是说世上的神明所剩无几了吗?近来神明接连陨落的原因不明,你再这么劈下去,怕是这个——也要当场陨给你看喽。” “冥主,话不能这么说啊……” “还是说……”肖明隐摸着下巴,扬手一一点过周围的阴兵,众阴兵听令,齐刷刷地将枪口向上抬了几分,“如今神界衰微的状貌,恰恰是仙庭希望看到的?” “冥主!您这是……” 肖明隐大退两步,惊慌失措地拍着胸脯大叫,“哎呀,我知晓了不得了的秘密,该不会也要被灭口了吧?” 在云端的众仙眼睁睁看着堂堂冥界之主在方寸大小的庭院中间激情澎湃地上演了一整出大戏,不禁汗颜,他们又着实惧怕他四处嚷嚷那番仙庭的阴谋论调,回头落入蠢蠢欲动的妖魔鬼怪耳朵里,会成为怎样一番模样。 上头好像察觉到了一点什么,及时止住话音,似奔似逃的模样,仿佛要抓紧时间溜之大吉:“罢了罢了——冥界之主,今日行刑便到此为止。” 天音齐奏,雷鸣声隆隆而去。 庭院上空蔽日的乌云散开,云层间隙依稀渗出惨淡天光。肖明隐抹去一头大汗,摘了帽冠,摆摆手遣散围绕庭院的众阴兵。他默然伫立在庭院门口,一语不发地拾起停落在脚边的一颗佛珠。 庭院中央的树被天雷劈得七零八落,藤椅也早就倒塌,绿的白的棕的只剩下一地焦黑,和焦黑中央刺眼的红。 晏方思仍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强撑在沈歆身体上方,最细微的一下挪动似乎都足以致使他的身体在顷刻间溃散。因此他不敢动,也并未移开覆盖在沈歆眼睛上那只鲜血淋漓的手。 掌下的女孩躺在一堆狼藉中,她身上的裙子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被深浅斑驳的红与褐浸润,快要被血融化的布料粘稠地依附在身体上,随着她的颤抖一同起伏。她的喉咙无法发出一个像样的字眼,出口皆是破碎而无助的气音,淹没在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里。 “别哭了。外面……已经不再打雷了。”晏方思的声音近乎喑哑,只够她一人听清,但依旧很温柔——从来为她独享的温柔,“但是别睁眼,我现在的样子……有些狼狈,你不要看。” 三十七道天雷落下,沈歆耳旁嗡嗡作响,唯有闪电突入皮肉的声音在耳际回荡放大,萦绕不去。 视线被一片猩红覆盖,她一点一点地抽出被他压着的手臂,生怕碰碎了他。掌心放着一颗月白色的内丹。她咬住嘴唇,用力地克制浑身的颤抖,“你再、再撑一会儿,我马上就、就给你治伤……有了内丹,你就可以……可以好了……” 晏方思呕出一口血,神色恍惚,却仍在笑,“我如今也算体会到你当时的痛苦了,怪不得你这么害怕打雷。” “你不要再说了……我给你治伤……” 他按住她的手,艰难地张开五指包络住她,“这一回,没用了。” 她能感觉到覆在自己身体上的重量逐渐减轻,眼睛上的那只手的力道也撤去大半。她死死抱住他,攀着他的背脊,“晏方思,你答应过我的事情还没做到呢!你不准离开——” 沈歆捏散了内丹,月白色的清辉化作花雨涔涔落下,像雪一般笼罩地面五色交杂的狼藉,也盖住了地上三人的身躯。 他只轻轻唏嘘了一声,下巴无力地垂在她的耳边,呼吸轻得像是一阵柔风:“抱歉,我明明想陪你走更远的路,可我好像没有这般能耐……” “晏方思!”她淹没在花海中,抱着他不成形的身体爬坐起来,拼命却徒然地伸手去捞那些弥散在风里的烟尘与齑粉,到后来变作苦苦哀求,“你能不能不要死……” 她说出这个字的同时,庭院的和风吹散了压在她身上的所有重量。 他如同每一位神明一样,陨落得悄声无息。 而最后一丝关于那位无名神祇存在过的痕迹,停格在她唇上冰凉的触感。 沈歆跪坐在越积越厚的花海中,睁开眼睛。久违的阳光刺得她双眼胀痛,她茫然四顾,如同行过一场的空空大梦。 *** 三个月后,神界最后一位神明陨落,六界仅余五界,世人皆叹神道崩颓,悲乎哀哉。然而天地法则依旧运转不息,铸成芸芸众生得以维系生机的纽带。 仙庭因改制而经历史上最大规模裁员,新任铁腕ceo上任伊始便将怀存不良居心的仙人尽数驱逐,仙庭上上下下面貌大改,重现鼎盛时期高效利落的风貌。 冥界之主自从携百万阴兵现身人间以来收敛了不少,非但没再偷溜出去喝酒,还乖乖处理起冥界政务,为冥府引入自动化流程,大幅减少了魂灵转世一条龙服务之中可能出现的疏漏与错误。 魔界依旧秉持着与千年前截然不同的低调做派,大小元老取得了空前的一致,致力于研发他们的互联网新产品,打算在游戏世界开创崭新疆土。 至于妖界与人间……依旧懒散如常。 沈歆不知第几次来到庭院树下寻觅晏方思的身影,也不知是第几次失望而归。 她记得,倾其一生都在聆听万物愿望的神明,在陨落前拥有一个愿望的权利。那是神明作为个体而非天地法则的一部分,所提出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私人愿望。 她心系最后的希望,祈求能在茫茫人海中觅得他。她想,他变作一块石头也好,一只飞鸟也好,她总能认得出他的。 走出庭院,荻水镇已经入了夜,袅袅炊烟伴灯光点点。 她在东街随便吃了两碗牛肉面,转头买了一斤糖山楂捧在手上吃。兜里的手机响了两下,她给金来来报完平安,又见纪知云的电话打进来。 “你在哪儿呢?” “东街。” “正好,我去找你喝酒。” “啊?” 他听上去有些烦躁,“不行啊?我失恋了,想不开。” “哦哦,你不要想不开,”她塞了一大颗糖山楂进嘴巴,口齿不清地安慰他,“这世上姑娘千千万,总有一个你喜欢又喜欢你的。” “说什么呢,老子可不缺人喜欢。”他在电话里吼,“回头。” 沈歆转头,瞧见他挥舞着两个酒瓶冲她招手,同手同脚的模样颇为滑稽。 他们找了个街边台阶,坐着喝酒。 纪知云的脑袋还傻着,只买了玻璃瓶装酒没买开瓶器,怔专心致志地与瓶口搏斗,但因右手骨折没好利索,差点把手扭坏了也没能喝到酒。 沈歆抢过酒瓶,轻巧一掀,便把仍在冒烟的瓶递还给他,“不用谢。” 纪知云“哼”一声,“就你们妖怪厉害。” 沈歆闷头喝酒。 纪知云喝了两口,觉得无趣,强行与她碰杯,“你找到他了么?” 沈歆摇头。 “他会不会……” “不会。”她斩钉截铁。 街灯明明灭灭,大小不一的酒瓶倒了一地。 她喝到脸色酣红,吹着夏夜的风,扯着他的衣服晃啊晃,“纪知云,纪知云,你知道你为什么没死吗?” 纪知云心道:又来了。 不过他还是尽力配合她的即兴你问我答游戏,“不知道。” “因为你有转运轮啊,肖明隐送给你的!遇事可以助你逢凶化吉呢,你可千万不能摘下来。” “是是是。” 她又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不到他吗?” “为什么?” “我知道……他藏起来了。”她甩开酒瓶,笑得眉眼弯弯,瞧不出失落模样,“从前他找了我很久,这一回,该换我找他了。” “那你知道去哪找他吗?”她瘪着嘴摇头,眼看就要往一边歪倒。纪知云眼疾手快地把她拉回来,扶着她的脑袋,嘟囔:“这酒量,也没谁了。” 她的上眼皮与下眼皮打着架,重心不稳地往他怀里靠,边靠边笑。他伸来手臂,刚碰到她的肩膀——却见阶梯下出现一对鞋尖。 他自下而上地打量来人,撞上一道锐利目光。来人面白唇朱,目含桃花,横亘在脸上的疤痕消失,更是带着一种天生的妖异,他抬起食指比在唇间,捉起沈歆的手臂绕在颈上,背起她,留给纪知云一句话,“自己打个车回家,回头找你算账。” 沈歆寻到熟悉的味道,似乎没有感到多大惊喜,十分餍足地埋在他发间,喃喃:“相公……” 他微微牵唇,“我不在的时候,纪知云这小子没少找你呢。” “他失恋,我陪他喝酒。” “呵,男人。”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呀……” “天地法则本是混沌一片,你觉得我从混沌中得一副人身,需要多久?” 他走得有些吃力,“我回归天地法则之后,能于法则中窥见万象万物,但不知为何,无论视线所及何处,从不曾脱离你左右。” 沈歆伏在他肩膀上,浅浅睡去。 他语调轻柔,像是怕吵醒她,“苍溯君已陨落,但好在天地法则对万物怀揣仁慈,肯让晏方思回到你的身边。” 人间路漫漫,灯火幽微。 他背着她在灯下走,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拖得格外长。 沈歆迷迷糊糊回忆起许多事。 她记得成人以来的第一口糖来自他,第一次尝到心痛与苦涩也是由于他,第一个吻亦是他给的。 他曾是挡在千万人前的神明,也是只属于她的晏方思。 而如今,世上已无神明,而种种夺取长明灯的妄想,也渐渐化作泡影。 六界生灵大多想求长生,可他们不知穷神陨落后,荻水镇的万家灯火,每一盏,都唤做长明。 如今,他只是她的晏方思。 不再计前尘,不再问来世。 但求此生一路好光景,与你。 【正文完】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